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无声地敲击了两下,他想起来中土舆图上,冀州似乎与某个没良心的剑修师门离得有些远。
他顿时又变得有些兴致缺缺起来……
不过魔尊一旦开始接话,不论在表达什么意思,给出的都是可以继续交流下去的讯号。贺兰舒抓住机会,简短地表明来意后,便闭上了嘴,与母亲一起,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同时她的心绪又十分复杂。
贺兰舒对魔族本身无任何好恶,因为自她出生起,魔族便未大举进犯过中土,偶尔见到几个藏匿于人群中的魔,与人族看起来也一般无二。她也曾听说过魔族现任尊主的传说,说他实力强劲,说他治下甚严,有些修士还会说他面目丑陋。
那时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魔族产生联系,因此这些话过耳就忘。
关于自己家族的秘辛,她今日是第一次得知——贺兰氏,作为修仙世家,虽然千年来家中的男子没修出过一个有本事的仙门大能,但总归明面上是风光霁月、一身正气。
可母亲却告诉她,家中所有流淌着贺兰氏血脉的人,都是魔尊的伥鬼,不论她们有多不愿意,只要魔尊发话,她们便必须唯他马首是瞻,包括现在已经深入了仙门内部的贺兰氏男子。
现在想来,应当是他们体内流淌的魔契让他们在修行一事上注定走不了太远,以至于家中出事时,竟无一人能想得到解决之法。
长留仙宗这个局做得太过阴毒,桩桩证据直指贺兰氏。作恶多端的商贾世家,被啃光了良田是天罚,玉器害人是邪术,而长留仙宗是救世主,是正义之士,按捺到仙人抚顶之术完成,将运势完全转换,他们再出手,便是替天行道、师出有名。
百口莫辩、走投无路之下,她们只能被迫求助这个掌握了贺兰氏全族生杀大权的魔尊。
贺兰舒与母亲对视一眼,自觉言辞已十分恳切,再抬眼看向魔尊,即使他戴着面具,让人无法窥视到表情,但跪在殿内的母女二人仍旧能感觉到他对于这件事其实有些无动于衷。
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贺兰舒没觉得有什么。自己家人尚且靠不住,怎能指望一个魔族施以援手呢?况且他五十年来从未驱使过她们,说明她们对他没有丝毫利用价值,如今更是弃子一枚,不值一提了。
贺兰舒母亲眼里的光眼看着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坐在上首的魔尊突然问道:“你们召唤本尊,是想让本尊替你们踏平长留仙宗?”
“不,长留仙宗与我们的恩怨,我们自己会解决。”老族长赶紧摇头。
“噢,是吗?”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声音听上去似乎还有些遗憾。
斩苍有些搞不懂这些人族的想法了,虽然他绝对不会那么鲁莽地答应去踏平一个仙宗,贸然掀起两族之间的战乱,但她们既然都求到他面前来了,还这般骄矜,也实在是件新鲜事。
眼见着那惜字如金的魔尊又开始不吭声,贺兰舒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们只是想让尊上替我们寻出剩下那六个压阵之人,以阻止法阵完成。作为交换,尊上可以尽情向我们提出要求,我们愿为尊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事实上,即使贺兰舒不这样强调,她们全族也得供他驱使,这样说只是看起来没那么屈辱而已。
好在这位魔尊大人并没有喜欢拿着他人的痛苦取乐的嗜好,也不需要这些人为他赴汤蹈火。他只是在想,这一族的人们不管当初是如何将灵魂卖给的魔族,如今好歹也算是他的子民,勉强庇护一下也未尝不可。
“你们出产的玉器,是出自同一个玉矿吗?”斩苍问。
“是。”老族长伸手将自己腕上的白玉镶金手镯取下,双手捧高举过头顶,“老身这只玉镯亦是产自同一块玉矿。那玉矿开采了近百年,如今原石已经差不多枯竭,万幸新发现的矿床还被法阵封存着,未投入使用。”
斩苍隔空将那只玉镯取过来,随意瞥了一眼,没说别的。只见他掌心凝聚起一团紫光,片刻之后,那只镶金玉镯已经变作一团齑粉。
玉镯是身外之物,跪在殿中的母女二人对此并无反应。她们二人聚精会神地看着斩苍用空着的那只手结出一个印,紫色的星线从他的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交织成一道法阵,悄然落到地面。
窗外云层汇聚成漩涡,堆积翻滚,聚集着搅动天地之气。
议事厅内,法阵如潮水一般骤然铺开,已经化作齑粉的玉镯被斩苍浇在法阵上,活了一般沿着星线游走。
星线完全铺开成一幅中土舆图时,浮游不定的齑粉如同点点繁星遍布在法阵之上,片刻之后,竟缓缓汇聚成六个小圆点。
万物皆有灵,产自同一个矿洞的玉石,几万年来共享着同一座山的呼吸,借助天地之气,摆出聚灵阵,可以大致堪出其所在方位。
再加上,仙人抚顶用于压阵的十二人,只能按生辰顺序取其精血,斩苍既已得知此前丧命的那六人的生辰八字,那么,根据玉佩分布的方位以及星辰的走向从鹑首至析木一一定位即可。
困扰多日的难题就这样被轻松解决,母女二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
这位魔尊对于法阵一门的娴熟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即使是苍梧山那个据说是百年难遇的法阵天才参柳,应当也是难出其右。
母女二人在原地呆愣了半晌,才连声道谢。
斩苍却摇摇头,提醒道:“此法,治标不治本,即使你们将活着的六人悉数带回,布阵之人一日不除,他仍旧可以将这批'有缘人'丢弃,从头再造一批压阵之人。”
“多谢尊上提醒,”贺兰舒的母亲投去感激的一眼,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只是那布阵之人,与小女……”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下去,脸上那丝若有似无的隐情也收了个干净。她顿了片刻,转而保证道:“尊上放心,大恩大德,来日我族人必定相报。”
想来这其中恩怨的确错综复杂,无法为外人道,斩苍也不打算继续探究下去。
正打算让她二人回去,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原本闲散地倚在靠背上的身子直了直,趁火打劫似的说道:“不必等来日了,本尊的确有一桩事,你们可以帮忙留意一二。”
流萤几点,伴着长明的烛火飞来又去。
时近亥末,斩苍从议事厅回到寝殿。
面具在脸上压出了几道印子,他用手背蹭了蹭,没管。施了道清洁咒后,换上寝衣,指尖不知何时又夹上了那本光秃秃的小册子。
小册子随着他一起钻入床帐,被他安放至枕上。
琉璃殿暖,灯花旋落成暗暗的一簇。斩苍侧躺在床上,十分熟练地伸出一只手,将册子翻开。宝石般的眼珠中随即倒映出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
他眨眨眼,又凑近了一些,眼睛追逐着册子上手持长剑的女子,嘴角不自觉露出近乎稚气的笑。
他画得真像,不是吗?挥剑出招的神情动作,甚至连头发丝的位置,都与她本人一般无二。通缉令上的那幅画像,也是被她本人认可过的。这段时日以来,他的画工甚至更为精进了。
一寸又一寸被他丈量过的樱招,闭上眼睛后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于是他干脆把自己关在房中,一遍遍地画她。
画她练剑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弯着嘴角故意凑到他面前来的模样……怎么看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憨态,却可爱得紧。
“樱招。”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
“樱招师姐 !”
一声呼唤将樱招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抬头看向来人,问道:“怎么样了?”
“那府上的二小姐,的确被关了起来,每日吃食都由专人派送。”
说话的是苍梧山在冀州据点的一名探子,自接到参柳来信之后,他们便一直监视着贺兰氏的一举一动。
樱招来金陵城已经两日了。
自那天从贺兰师弟口中得知了《蒹葭》的消息之后,她便开始整理行装,打算亲自往冀州走一趟。贺兰师弟当时年纪尚小,对那云游散修半点没留意,有些什么特征也记不分明。樱招想着,或许他家中大人能提供一些线索。
刚好探子传回消息,信中表明那死去四人的生辰,的确与参柳的担忧不谋而合。不仅如此,在羽阳峰师妹离开冀州之后,又另外发生了两起与贺兰氏有关的命案,如今已是第六起。
于是原本还想着在师门多逗留一段时日的樱招在禀过师父之后,连自己殿中的床铺都没睡热,便急匆匆地赶赴了冀州。
据生活在此地的探子们说,贺兰氏的田庄里设有百虫不侵的法阵,这是冀州百姓尽人皆知的事情。
一夜之间田地被蝗虫啃光,当然会被看作是天罚。再加上玉器杀人事件,种种不利境况堆积在一起,眼看着贺兰氏多年来积攒的口碑就要毁于一旦,结果,待到樱招到达金陵城时,境况居然变得明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