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根本无须她开口问,看嬷嬷的脸色也知道,此事异常难办。
“高价回收玉器的告示已经发布出去了几日,据玉器店的掌柜们回报,收回来的玉器不足六成。”嬷嬷说。
贺兰氏的玉矿石成色极好,雕刻工艺亦是顶尖,出产的玉器远销中土各个角落,几纸告示,根本无法将玉器全数回收。
但这的确是走投无路之下,能想到的最快的法子了。
自第一起暴毙事件发生以来,如今已是第六起。
六条人命,死时身上皆佩有贺兰氏的玉佩,一时之间,贺兰氏的声誉降到最低,人人怕之不及。闹着要退货的民众挤满了各地的玉器店,母亲干脆顺势而为,用术法将告示贴满中土,试图尽量将玉器回收,以避免接下来的惨剧。
只可惜,玉器店散客太多,即使将告示张贴进了深山老林,也无法将卖出之物一一收回。
随身侍奉族长的老仆出现在前厅,恭敬地朝贺兰舒施了一礼:“大娘子,族长在祠堂等您。”
暮色沉沉,阴云垂地,夜空中不见一丝星光,祠堂里也只点了几盏烛火。
贺兰舒看到母亲背对着她,跪在祖宗牌位前,向来笔直的背脊在昏黄的烛光下像是弯曲了一些。
她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在母亲身边跪下。
母亲这几日与她一样,几乎没有合过眼。即使在不甚清晰的光线中,她也能看到母亲的眼角又多了几条皱纹。
事发突然,从良田被啃,到接连出现与玉器相关的暴毙事件,前后不过半月。贺兰全族安逸了太久,对于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
在短短半月之内像是老了好几岁的族长转了转手上的绿扳指,侧过脸看向贺兰舒,问她:“夕儿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嗯,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他怎会骗我'。”
母亲难得露了些疲态,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妹妹,不堪大用,被男子所惑,竟将我全族置于如此境地。”她将手里的绿扳指取下,递到贺兰舒手中,“我卸任之后,你便是族长。夕儿既然疯了,你便把她当疯子养着,看好了别叫她再乱跑,免得这条性命也被人骗了去。”
那枚象征着族长之位的绿扳指被贺兰舒慎重接过,她垂着眼睛,没心思去仔细端详这好不容易得来之物,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母亲?”
母亲将目光投向祠堂里供奉的一张张牌位,锤了锤久跪的双膝,身躯有些摇晃。身边的贺兰舒伸手欲将她扶起,她却摆摆手,沉吟道:“千年之前,世道艰难、战乱不止,贺兰氏先祖为保护族人,走投无路之下与魔族签订了契约,将灵魂卖给了当时的魔尊。从那天起,我们贺兰氏族人,世世代代皆须听命于魔族,为奴为婢,莫敢不从。”
修仙世家的血液里竟流淌着臣服于魔族的血液,这般悚然的消息令贺兰舒睁大了双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事,我从来不知。”她喃喃。
母亲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透露出一丝苦楚:“你不知是因为,魔族五十年前换了新任魔尊,那新任魔尊许是还未摸清坐上那位置意味着什么,因此将我们这些人类奴仆忘得一干二净,这才给了我们五十年的喘息之机。”
“那母亲如今提起这件事情,是想做什么?”贺兰舒骤然反应过来,拉住母亲的手,凑到她面前,语气急切。
她的手被母亲反手握住,似是安抚。贺兰舒渐渐镇静下来,看到母亲一脸坚定地望向她,笑道:“仙人抚顶之法若是完成,鬼神难救,我全族的好日子恐怕就此到头。反正我一把老骨头,就算当即殒命也无任何怨言,但你们还这么小……你妹妹又……”
母亲顿了顿,伸手抚了一下贺兰舒的脸颊:
“求到他面前去,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亥时一刻,魔都街巷灯火正盛,酒楼夜市处处喧嚣。
伫立在山巅之上的厌火魔宫在夜色中突围,巨大的建筑群虽亮堂得像是镶着日光,却由于魔尊喜静,申时一过便早早陷入了沉寂。
侍者们早已被屏退,无召不得接近魔尊寝殿。
悬挂在过道两旁的灯火随着时辰的转换变暗了一些,一盏一盏地延伸出去,奔星似的在金砖铺就的地上撒下一片碎影。
魔尊的寝殿里倒是有些声响,是笔沾了墨汁画过纸张的沙沙声。
握笔之人有着一副极好的颜色,神情却由于处理了太多堆积在案的政务而渐渐显现出不耐来。骨节分明的手指紧了紧,魔尊大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浮气躁,他撑着脑袋在案上呆滞了半晌,干脆任性地将笔一撂,起身在殿内踱了一圈,又缓缓坐回案前。
从黑齿谷回来之后,他时常会有这种烦躁的情绪,阴晦的枯草在胸腔扎了根,摸不着,也拔不掉。
将樱招的通缉令撤销后,他与她的唯一一点牵连,也就这样断掉了。
应当要感到安心的。
这是他自己促成的结果,他再也不会被他蔑视过的情感所支配。平等地对所有人、所有事毫不关心,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他是这样以为的。
斩苍在座椅上凝固了半晌,听着窗外疏疏的风声,伸手探进袖口,掏出一本光秃秃的册子,置于案上。
还未来得及翻开,寝殿一隅,贴着墙角摆放的长长一溜架子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响动,“啪嗒”一声,在空旷而安静的殿内格外明显。
他侧头看过去,只见放置在架子最顶端的小小锦盒,自己掀开了一条缝,而后,一线微光从里面漏出。
那锦盒在他住进来之后就摆在那里吃灰,他在侍者的指引下似乎曾翻开来看过,但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也没太留意。
左右不过是些没用的魔印,他用不着,自然碰也不会碰。
锦盒仍在静静地流泻着微光,斩苍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它,思索片刻之后,才一勾手指,隔空将锦盒唤到眼前,屈指将盒盖掀开。
里面躺着的是一尊梅花状的魔印,正幽幽地闪着紫光,瞧着是某种召唤咒。
召唤谁?召唤魔尊吗?
现任魔尊大人颦起了眉毛,他记起来了,这里面的魔印究竟是什么。
当年他住进厌火魔宫时,年长的侍者曾指着架子上那一排锦盒对他毕恭毕敬地介绍说,那些都是魔尊的奴仆。几千年来,历任魔尊为加强威慑力与统治力,在各个种族当中都培养了一批伥鬼,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这些奴仆都一并由他继承了。
他真是……谢谢他前面那些魔尊了。
谢谢他们,留了这么些枷锁给他。
斩苍暗自嗤了一声,伸手将那枚印章纳入掌心,然后瞬间从座椅上消失了踪影。片刻之后,他像是忘记了重要的物品,人竟折返回来。
躺在案上那本封面光秃秃的小册子被他小心拿起,揣进怀中,人一闪又不见了。
由于魔尊大人对于回应召唤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不情愿,于是贺兰舒与母亲在按照法则,诚心念出召唤咒之后,等待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周围的环境才开始产生变化。
黯淡的祠堂、联排供奉的祖宗牌位,还有身后大片熟悉的景致在视线中急速倒退,晕眩了一阵,再睁眼时,脚下踩着的木质地板已经变作了纤尘不染的白玉砖。
性子向来沉稳的母女心知自己大约是来到了魔域的某处地方,于是很规矩地低着头没有四处张望。
眼角余光只能瞥见几根气势恢宏的琉璃大柱,上面似乎雕着一些张牙舞爪的魔物,但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看个分明,只觉得有股无法反抗的威压自头顶压下来,连膝盖都有些支撑不住。
贺兰舒与母亲都不是毫无修为的普通女子,她们自小便横刀立马惯了,即使面对着仙门大能也能保持从容不迫、进退有度,但侍魔血契造成的血脉压制太过陌生,也太过厉害,准备了满肚子腹稿的老族长此时竟被震慑得连骨头都在颤抖。
“你们是何人?”
头顶传来一声沉缓的询问,不辨喜怒。
奇怪的是,随着这声问话,罩在头顶的威压似乎随之收了起来。
至少是能让人喘气了。
迎着熠熠灯火,母女二人抬起头,只见问话之人端坐在高处,面上覆着一张精巧的兽纹面具,看不见相貌。但那人身姿十分颀长,一只手将脑袋撑着,另一只手闲适地搭在王座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屈起,骨节分明得格外好看。
目光到这里便戛然止步了,贺兰舒的母亲心焦如焚,没心思继续探究下去。她拉着贺兰舒在殿中不卑不亢地跪下,垂眼报上家门。
坐在上首的魔尊静静地听完她的一席话,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贺兰?冀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