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她想起来,昨日那心魔说,历任魔尊皆不得善终。
现下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正如刑天所说的那样,成魔成神,或是成为普通人,都在他一念之间。
樱招明白,他在一步一步地扫清她的犹疑。
这一次,她终于没有矢口拒绝他,说出“谁要和你当道侣这种话”来,而是一点点地抚摩着他的眉毛与眼睫,直到点上那颗只有他闭上眼睛,她才能看到的痣,说道:“不当便不当吧,那位置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嗯,”有爱意凝结在他眼里,他点头附和,“是没什么了不起的。”
“不过,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成为魔呢?”樱招问。
“选择成为魔族的理由……”他拉住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那时候魔族动荡不止,怨气侵入黑齿国——黑齿谷以前所在的地方——那边生活了不少上古遗民。怨气导致遗民们心境受损,有堕魔的危险,所以他们选择举族搬迁,但我扎根在魔域,势必无法那般轻易离开。”他细细解释一通之后,才轻飘飘地加了一句,“况且,有些乱局总得有人去收拾。如果你对这段过往感兴趣,以后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听起来这才是他选择成为魔的真正理由,与樱招设想的还是有很大出入。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觉得好玩……”
“好玩?”他思考了一下,摇头道,“以前我不会有这种类似的情绪。”
注视了这片土地几万年的扶桑树,三界九幽、六合八荒皆在他脚下,识海中容纳的事物太多,所以他几乎是万事皆空。
孤独与单调于他来说,是享受。他享受着沉默地主宰这个世界的感觉,他从来不觉得有何不妥。
夕阳沉到院墙后面去了,天色渐渐转成淡紫,斩苍浸润在夜色中的那张脸,轮廓更为凸显。
樱招在魔族战将选拔那日第一次见到斩苍时,从未想过他有一日会属于自己。
一袭华贵氅衣站在高台之上,气势逼人,满脸倨傲。猛然贴近时周身的威压恐怖异常,令她气都喘不过来。他出手毫不留情,将她撂翻在地不说,还不耐烦地叫人把她扔出去。那时,他一片衣角都不许她碰,看她的眼神满是厌恶。
即使那张面孔与那副身躯再令人神往,也很难让人有接近他的欲望,因为他看起来太过无欲无求。
接近他会粉身碎骨的吧。是雪中最漂亮的小狐狸,将一身皮毛剐下来送他,也换不来半点侧目的那种粉身碎骨。
可斩苍现在呢?他已经将主宰他的权力交给了她。
樱招想,没有人会不迷恋这种感觉。
夜里,樱招决定带着斩苍去逛逛金陵城。
魔尊大人千里迢迢来到中土,她自然是要尽尽地主之谊的。只是,金陵城内近段时日由于长留仙宗之事,各大仙门皆盘桓在此,修士众多,而斩苍身份特殊,为避免他遭人认出,樱招还是要求他将面具戴上。
“比起我来说,应当是你更加引人注目吧?”斩苍说,“毕竟,你们中土修士,不都在传我是个形貌丑陋的怪物?”
这样说着,他还是拿出一堆造型各异的面具,让樱招替他挑一个。
樱招没想到自己在演武场上随口胡诌的一句话,却被他记得那样清楚。不过,要是好好算账的话,他未必能讨着好。
论造口业,还是魔尊大人比较在行。
她挑了一张铸着烛阴纹饰的面具在他脸上比画了一下,半截的款式,可以遮住他上半张脸。
不得不说,他这张脸似乎怎么倒腾都无比吸睛,面具贴上时,竟衬得他那张缀着颗唇珠的唇瓣形状更为美好,两道流畅锋利的下颌线露出来,樱招当即就想给他换一张。
可看来看去也舍不得换,只好作罢。
“帮我戴上?”斩苍翘着嘴角将脑袋低下,凑到她面前,顿了顿,又轻声唤了一句,“主人。”
声音像含着糖霜,引诱她给他套上绳索似的。
凶猛的豹子心甘情愿摊开肚皮让人抚摩,被人俘虏。
樱招一边在心里感叹着男色误人,一边捏住面具的细绳,踮起脚尖将他圈进臂弯。他便顺势将头埋进她的颈窝,亲昵地蹭了蹭。边蹭边闻,面具都系好了也舍不得离开。
樱招忍不住揪住他的耳朵,问道:“我身上还有肉味吗?”
“嗯,有啊,”他含糊不清地低声应道,“是想将你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去的那种肉味。”
这种流淌在血液里的香甜味,比起花香、草香这种看似风雅实则无关紧要的味道来说,对他的吸引力要更为致命。
同黑齿谷第一夜那般如出一辙的表达方式,但那时樱招只觉得他说话恶毒,现下却觉出了另一种滋味。
怎么会觉得他无欲无求呢?他对她整个人都有一种病态的迷恋,平时人模狗样一点也不显山露水,独处时便开始原形毕露。不许她离开他半步,似乎要将彼此的骨肉全部粘连到一起。
月色疏朗,夜市繁华,人潮涌动。
煌煌的灯火将黑夜照亮,各处都充满了烟火气。
他们如同人世间最寻常的伴侣一般,寻了一处热闹的街市,从街头逛到巷尾。
小摊上卖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和吃食,有些连樱招也没见过,更别说斩苍这种,生命中从来不会出现“玩乐”二字、只知道搞事业的魔。
寻常的烟火气,斩苍在巡视自己领土时当然远远地感受过,更远一点的,是他还未生出人形时,作为那棵已开灵智的扶桑树,对这方世界的注视。
他什么都见过,但又什么都不懂。
坐上魔尊之位后,他便更加不可一世。无论何时何事,从来都只有别人取悦他的份,他不会、不懂,亦不想去取悦别人。像这样陪着一名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只是为了闲逛……这种事,他从未料想过。
这又是一门他需要从头开始学习的学问。
樱招似乎也很不习惯,她与他之间的相识相交,一直以来都没有遵循正常的顺序,现下也只停留在很肤浅的阶段。
她甚至会逛着逛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将斩苍甩开好大一截,过了许久才茫然四顾,感觉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
斩苍通常会自己跟上来,手里还抱着一堆小玩意。那是樱招并未开口索要,却不经意多看了几眼的东西,他停下脚步,全部买了下来。却没想到付钱的当口,樱招就已被下一个小摊吸引。
是真的三心二意,为此斩苍有些苦恼。
偏偏她浑然不觉。
在樱招第三次将斩苍落下时,她回头一看,那有手有脚的高个子的魔尊,竟像是故意要看她何时才能将他记起来似的,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她。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收敛了威压,但周身气度却遮掩不住。比寻常男子要高大不少的身量,修长匀称,远远瞧着像是哪家的贵公子。面具遮住半张脸,却丝毫没有遮住他的美貌,反倒更为引起旁人的窥探欲。
四周有不少姑娘频频朝他回眸,只是被他那份瞧着就不好惹的冷冽感震慑住,一时间还没有做出更为大胆的举动来。
樱招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在等她走过去。
宝石般的眸子掩在面具之后闪烁,樱招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直到,伸手牵住他。
“你几岁了啊?”她小声嘀咕,“还要等人过来牵?”
斩苍没有说话,只是悄然将她的手握紧,看向她的目光克制而柔软,柔软到他脸部利落的轮廓都随之软化了下来。
樱招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又轻声打趣道:“就这样还想当哥哥。”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又红了。
半空中有落花伴着夜风飘下来,樱招抬眼,看到整条街道两旁,方才还绿油油的只有蓓蕾的枝干,竟在这瞬间全都坠满了花。
不只这条街,满金陵城的花季像是提前到来,一簇一簇的花枝挤在一起,连缀成一片花海。
贺兰氏府邸内,贺兰氏两姐妹同母亲正坐在廊下赏月。贺兰夕这几日情绪还算稳定,虽然一直未见得很开怀,但腹中胎儿脉象平稳,给了她不少勇气。
闲谈中,母女之间那些从未说开过的龃龉似乎也迎刃而解。
生的希望在延续,爱憎得失已然不重要,一切都在好转。
乌黑的院墙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桃树。花期还未到,枝干光秃秃的,在月下安静地伫立。不知哪一个刹那,贺兰夕抬起头,竟发现院子里的桃花就这样悄然盛开了。
老族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愣了愣,才说道:“近日城中修士多,许是哪位大能的力量产生了波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