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经过植物园,满目葱郁,心情也明显转好。
时雨出来时,仲夏已没了踪影。他到处找,看到一个红色的娇小身影,进入植物园,色彩反差明显,他断定是仲夏,便跟了进去。
冬季是茶花盛开的季节,殷红的花瓣纷纷落下,为凄惨的凛冬增添一抹色彩,仲夏弯下腰,随手捡起一朵茶花,无聊地剥着花瓣,闲散往前走。
要走去哪,她也不清楚,一如和时雨的感情,走到路口,是继续前行,还是分道扬镳,又或是原路返回。
她心中茫然。
许是走得累了,她在路边的长凳坐下,把欣羡的目光投向凉亭里下象棋的老人,边上挥舞这扇排练广场舞的大妈。
她曾经幻想过,等他们老了,也像这些老人,在公园里散散步,打打太极拳,过着惬意而不受外界纷扰的幸福生活。
她坐在花丛前画画,孙子孙女满地飞跑,追逐蝴蝶。时雨倚在她身旁,闷声不响看书、晒太阳、打盹。那该有多好!
仿徨间,时雨在旁坐下。仲夏嫌弃地往边上挪了挪。
两人坐在长凳的两头,都不说话。
仲夏不去看他,她知道时雨脾性,但凡大事之前,先要酝酿,想好说辞,他就是这么个心思缜密,有计划性的人,不容半分闪失,尽可能考虑周全。
仲夏耐着性子,等他开口,捡起长凳上的残花,随意把玩。
时雨点起一支烟,遥望远方,开口第一句话,便如一道大山,把仲夏压得喘不过气:“田文芳的腿,坐骨神经受损,一条腿瘫痪,不能动,是因为我。”
永安村村民大都去外地打工,满村的留守儿童,孔天奇父亲在县里做丧葬生意,第一批发家致富,在村里盖起大别墅,挨着边上一幢欧式风格小别墅 ,是黄桂英家,另一头是田文芳家,红砖青瓦,破旧不堪。
三人年龄相仿,时常一起玩闹。黄桂英家有个大院子,自然成为大伙的聚集地。
在这里,时雨和他的玩伴,度过好几个无忧无虑的春秋。
田文芳比他们小一岁,生来木讷迟钝,孔天奇总戏弄她,幸得时雨维护。
那一日,他们像往常那样,三人玩老鹰捉小鸡,相互追逐。
时雨是母鸡,护着身后的田文芳。三人嬉笑打闹。
就在他们认真玩游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时雨身上时,黄桂英突发冠心病,心脏一阵绞痛,不慎从楼上摔下来。
眼前一道黑影袭来,田文芳来不及考虑,本能地把时雨往前推。
很不幸,黄桂英重重砸在田文芳的右腿。
时雨跌倒在地,茫然凝望地上血渍,黄桂英头部着地,当场没了气息,田文芳摸着右腿,坐在地上惨叫。
孔天奇临危不乱,撒腿往卫生院跑。
大夫赶来,指尖搭了搭黄桂英脖颈,宣告死亡,随后将田文芳抬去卫生院。
当时医疗环境差,治疗手段落后,大夫断定是右侧股骨骨折,需要手术,得送往县医院救治。
田文芳母亲死得早,父亲在外打工,由奶奶照看。她是个思想守旧的人,认为孙女年纪轻轻,做大手术,会落下病根,死活不肯,强留田文芳在家里,让大夫用夹板固定。
白花花身居国外,听闻消息,立马买回国机票,是时望山第一时间赶到,好说歹说,说了一宿,由时家负责田文芳今后所需的一切治疗费用,这才说动对方。
天色已晚,田文芳躺在床上不喊不叫,众人以为问题不严重。夜里山路难行,又下了场大雨,县里救护车赶不过来,只好第二天送运县人民医院。
拍了片子,医生摇头叹息,股骨粉碎性骨折,一块碎骨头压迫坐骨神经,手术刻不容缓,但县级医院比不得城里大医院,医生没把握,可再送去春江市里,时间不允许。让病患家属自己选择。
此时白花花与田父陆续赶到。白花花打包票,若是田文芳的腿,今后好不了,时家负责照顾她一辈子。
没有更好的选择,家属只能相信医生。
很可惜,医生竭尽全力,回天乏力,田文芳错过最佳手术时间,坐骨神经系统受损,因长时间被压迫,故而缓解骨折疼痛,简单来说,便是失去知觉。
时雨在病床前,握住田文芳的手,眼眶红肿,一再保证说:“只要你这条腿没治好,我就负责到底,一辈子治不好,我就负责你一辈子。”
他本意是,在金钱、康复和生活方面,多加照拂。这是白花花提出的,事情已经发生,唯一能做的是弥补。
事后,白花花践行承诺,推倒旧屋,帮他们盖了新房子,田文芳所需的一切医疗康复费用,一力承担,还给田父介绍一个老板司机的活,比在工地打工挣得多。
田文芳智力比一般人差些,没到弱智程度,就是有些木讷,通俗来说,属于一根筋吊死,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初中毕业,没能考上高中,田文芳不想去上中专,总觉得时雨脑袋瓜子聪明,等他今后工作赚了钱,会照顾她,便去县里服装厂做流水线工人。
她等来的不是时雨功成名就,回来风风光光娶她,而是时雨与仲夏的结婚请柬,回村里过年,无意间在孔天奇家发现。
寻着地址,田文芳便打车冲了过去,幸好被孔天奇及时阻拦,要不然就是大闹婚宴,两家难堪。
被孔天奇塞进面包车里,田文芳破口大骂:“时雨你个没良心的,说好会对我负责一辈子的,现在攀上有钱人,就不管我死活。”
田文芳见识浅,但望江楼远近闻名,她是知道的,能在这摆席的,非富即贵。
她哪里知道,那是白花花给足仲家面子,婚宴没有女方掏钱的道理。
田文芳不懂这些,在那一刻,她认准仲夏是个千金大小姐,用钱把时雨砸晕了,把他男人拐跑。
任凭孔天奇怎么解释,她就这么一根筋认死理,时至今日,她还是这么想的。
她想不通,除了钱,还有什么能让重情重义的时雨,舍弃亲口许下的承诺。
田文芳忌恨仲夏,时雨躲着她,跟她解释不清楚,让孔天奇帮忙看着点。
白花花每月打给田父生活费和医疗费,辛苦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工作又轻松,染上赌博,成天跟县里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
起先输掉工资,接着是田文芳的医疗费,然后是把她上交的薪水也搭上,最后欠下一屁股债。
村里人都不傻,借急不借穷,借穷不借赌,赌博是个无底洞。白花花拒绝田父的无礼要求,他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服装厂工作的田文芳身上。
那几年服装厂生意不好,老板欠薪,拖着不给,田文芳找不到时雨,只好向孔天奇求助。
钱是一定要讨回来的,气也是要出的,孔天奇有一百种方法,偏偏选了最蠢笨的方法,黑了安防系统,趁老板夜出鬼混,家里没人,来了个入室盗窃。
保险箱里一百多万现钞,他只拿回田文芳应得的,其他分文不动,做一个有原则、有操守、有底线的贼。
四万两千七百二十元,有零有整,孔天奇拿走四万两千八,从兜里摸出八张十块的找零,铺平放入保险箱。
田文芳一门心思扑在时雨身上,对他的关怀呵护视而不见,他要以失去自由为代价,转移她的注意力,多看看自己。
正如那晚他所说的:“愧疚总比视而不见的好,多少有点牵挂。”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沿街摄像头捕捉到孔天奇独一份的相貌,隔日便被带走。
从保险箱里,他不光顺走四万多块钱,还把几十张银行汇款记录塞进裤兜,那是服装厂老板贿赂当地政府官员的证据。
进去拉个垫背,也不亏。
孔天奇不仅帮田文芳讨回公道,还出一口恶气。
服装厂倒闭,孔天奇入狱,时雨远在美国,田文芳辗转于各家服装厂,因为脑子笨,手脚不麻利,都待不长,收入微薄,还要被田父搜刮。
债台高筑,无力偿还,最后田父被一群债主活活打死在村口,丢进臭水沟里。
对田文芳来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解脱。
时雨探监,得知田文芳凄惨境遇,拿了笔钱,让孔天奇以他父亲的名义,给田文芳做点小生意,至少能养活自己。
孔天奇在狱里新收了个小弟,最近要出狱,给他指了条道,盘下倒闭的服装厂,随着国民消费水平提高,服装是一门好生意,便让田文芳开一家服装店,悄悄提供她供货渠道,做起原单剪标的服装生意。
“所以,孔天奇在我们婚宴,还有我毕业生日会,没能赶来,是这个原因。”时雨叹气道,“田文芳是可怜人,是我不好,当时净想着安抚情绪,没把话说清楚,造成她误会。”
这不能怪他,时雨和人讲话,都这样,听得懂,去执行,听不懂,就挨骂,不会多费口舌去解释,更不会把细枝末节顺毛捋一遍,只说大致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