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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珠_一灯人【完结】(106)

  走得远些,范渺渺才笑道:“莫信他胡言乱语,那幅画绝不是真迹。”

  “从前我在别人府上见过这画家的作品,刚才仔细辨认那幅古画的笔意习惯,确是出自同一流派,再看名款、印章,似也无瑕疵。”晏庄回想刚才,虚心请教,问道,“嗯,难道有哪处遗漏了?”

  “哪处有遗漏,我是不知的。”范渺渺罕见地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自若笑道,“我季叔启文先生,你可曾听闻过?”

  范同升,字启文,那是一百年前的人物了。晏庄点头说道:“范先生精于鉴赏,当时举世闻名,我也曾拜会过他的。”

  范渺渺说道:“季叔年纪最小,颇受家中溺爱,因而他的志向不在官途,而在鉴藏,家中彝器、竹简、碑刻、文献不少,但他尤喜书画。我曾在他书房中见过那幅《仕女蹴鞠图》,季叔爱不释手,一律不肯外借,倘有子侄前来临摹、学习,也不得带出书房,而且每日只许在午前拿出,因为午后日光过盛,傍晚又要点灯烧烛,怕损伤了画卷,可见他爱如珍宝。后来季叔染病,临终之际,指着几件平日珍藏,说留以殉葬,其中,就有这幅《仕女蹴鞠图》。”

  晏庄笑道:“难怪你会如此笃定,原来是家学渊源。”

  范渺渺说道:“讨巧而已,不值一提。刚才鉴赏那画,我见摊主不时出声,打断你的思路,不然,你肯定早发现了端倪,何须我来说明。”

  “当不得你如此谬赞,只是以名画殉葬,终年不见天光,虽称得上是名士做派,但于今却不免是一大损失。”晏庄是有感而发,转念想起范同升乃是她的长辈,虽时过境迁了,但在背后议论人家长辈,委实不太厚道。

  见他面露歉然,范渺渺不禁笑道:“其实我也认为此举不好,不谈别的,只说若给有心人知道,恐怕季叔死后也不得安眠。”

  晏庄说道:“这是有先见之明的,好在范氏百年大族,倒也不会有那不长眼睛的盗墓贼,前去窃取。”

  “盗墓贼如何辨得珍贵书画?恐怕只会付之一炬。”两人相视一笑,范渺渺见他实在心馋,便问,“先前那幅画,先生还想要吗?”

  晏庄想了想,说道:“不知你刚才看出没有,那画虽是伪作,但装裱精美,恐是大家所为,价值更在伪作之上。只是可惜,一朝眼错,传之后世,难免有损大家清名。”

  范渺渺笑道:“我知道了,先生想要做一回义举。”

  “且喜摊主并不识货。”晏庄笑道。

  范渺渺奇道:“但是空买卷轴,摊主未必愿意。”

  晏庄突然向她促狭一笑,说道:“只管看我。”说完,径先走去那摊。范渺渺跟在后面过去,摊主还记得他们,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晏庄装作很为难的样子,问摊主能否再降些价。

  他表现得着实想要,摊主自问没有坐地起价,已是良心,怎肯答允降价?当即向他说道:“五百两,断然少不得了。此画是真迹,书生你只管到别的地方去问,看值不值这个价?”

  晏庄强行辩道:“你这里又没有鸣玉堂的认证书,真迹与否,还需我自己花钱去鉴定,再少些,再少些。”

  摊主大拍胸脯,凛然说道:“小人敢跟你打包票,若不是真迹,全数退还五百两。”

  范渺渺听到这里,心想,到时银货两讫,就怕你翻脸不认人。她看晏庄似有妙计,当前并不出声,只作静静旁观。

  晏庄在摊前犹豫许久,甚至引得不少路人驻足围观,终于他说好吧:“五百两,这幅画连带卷轴,全卖给我是不是?你先答应我,周围大家都可以帮我做见证的。”

  一桩大生意,早有好事者围听,当即纷纷接话,叫道:“我们为这书生做见证就是,五百两全包。”

  “当然是了。”摊主闻言喜笑颜开,正要忙前忙后帮他装点。晏庄却叫住他,说道:“我不要你这卷轴,你褪下卷轴,单卖画给我,说说要多少钱?”

  摊主愣在原地,没见过人居然吝啬成这样的,连装裱的费用也要舍去。周围的看客也顿时嘘声一片。只有范渺渺微笑着不说话。

  被人团团围住看笑话,晏庄毫无愠色,仍旧耐着性子说道:“这卷轴是后人裱上的,根本不搭这画,回头我还要自己花钱装裱,这样,我算它是五两,你看如何?”

  摊主比出指头,说道:“一两。”

  晏庄说好,从怀里掏出一两给他。摊主摆手说道:“先生,不是一两,是四百九十九两。”

  晏庄奇道,问四周道:“卷轴不是值一两钱吗?刚才你亲口说的!是不是?”最后一句显然是问各位看官。大家总算看出他先前是有意引导,有人就笑:“原来是要买椟还珠,难怪讨价还价。”

  摊主脸上变色,说道:“岂有此理,我不卖了!”说着卷起画夹在胳膊下,就要收摊离去。

  晏庄喝道:“你才是岂有此理!你摆摊做生意的,明码叫价,大家刚才都可以做见证的,哪有说不卖就不卖的?”

  “就是,就是!”

  “一两卖他,不可反悔!”

  “我等都盯着呢,不可欺客!”

  四周叫声轰然,都围堵住他。简直声势浩荡啊。摊主无奈挤不出去,赔笑说道:“书生,你何苦盯着我来?一张空白卷轴,哪里没有?你若想要,拿去也成……”说着,摊主忽然闭了嘴,一时觉得很不对劲,心道莫非这卷轴才是值钱的物件?

  这画是件高明的伪作,他作为摊主,当然心知肚明。想到晏庄两人取银去而复返,却只管盯住卷轴造势,不禁疑心大起,连忙改了口,说道:“一两,那是不行的,你再加些,再加些。”

  刚才晏庄讨价,说再少些,再少些,此刻摊主还价,说再加些,再加些。范渺渺见到,几乎忍不住要笑,好在周围嘈杂,倒也没人注意到她。

  晏庄早料到他会反悔,故意想了想,也比出手势,说道:“五两。”

  他肯轻易加价,摊主疑心更甚,犹豫说道:“五两,还是少了,再加一些吧。”周围嘘声又起,这次是冲着摊主来了。

  范渺渺见状,玩心也起,众目睽睽之下去牵住晏庄的袖,向他摆头示意。无须明说,晏庄心领神会,做出很挣扎的样子,最后说道:“五两就卖我一张空卷轴,真是岂有此理,欺人太甚,我不要了。”

  两人说着转身离开,竟无丝毫留恋。摊主怕他们真一去不返,连忙叫一声书生,说道:“好吧,五两就五两,只卖卷轴不卖画。”

  晏庄暗笑,此画乃伪作,哪个冤大头肯买?便道:“那请你将卷轴褪下来,小心点,千万别损坏了。”

  范渺渺见摊主手忙脚乱,忽然灵机一动,笑道:“先生不可,他这摊主手下太没个轻重,不如我们去鸣玉堂,请他们来拆褪卷轴,否则伤了卷轴,哪里还能值五两?”

  摊主心里打鼓,若去鸣玉堂,岂非自投罗网?但又不去,如今群情激昂,只怕一人唾一口,也将他淹死了。他面露犹豫,托辞说道:“但那也是一笔费用啊。”

  晏庄含着笑,说不碍的:“我自己出钱就是。”

  话赶话到了这里,摊主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先请人照看摊子,再与他们同去鸣玉堂,一路上心中犹在盘算,伪作高明,想他鸣玉堂一时半会也不敢说假,兴许能够蒙混过关。

  第九十四章 她知道今日一切不过昙花一现,是不能长久的。

  鸣玉堂在蟹市内就设有分堂, 平日偏重于鉴定、考证诸如金石、陶瓷、书画等物。晏庄、范渺渺三人步行过去,也才盏茶功夫,他们先是说明来意, 伙计闻言迎进内室,奉茶招待,说请客人稍待, 随后让摊主带上画, 跟他过去。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彼此对坐也怕相视无趣, 范渺渺索性转了一圈。室内的布置十分典雅,墙面挂着的古画、点香用的白定炉以及立在门后的梨木屏风,无一不展现出鸣玉堂的水准与豪阔。

  范渺渺在白定炉跟前站定, 向晏庄感慨道:“世间白瓷首推河北定窑, 然而窑口落败许久,现在流于世面上的并不太多,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一件。”说着,忽想起他曾赠给她的那件白定瓷洗, 上次奉还,他不肯收, 至今她还随身带着。

  晏庄走到她身旁, 一起凑近看看这件白定炉的釉面, 说道:“白定是珍品, 但也要分年代, 太宗时的传世少, 文帝时的釉色纯, 都要比其他时候的更加名贵。”

  “先生, 照你品鉴, 这件白定应该是哪个年代的东西?”范渺渺问着,右手下意识搭在衣袋上,触碰到其中硬物,正是那件白定瓷洗。她虽能够分辨陶瓷优劣,在鉴定年代上,却是一窍不通的。耳边听着晏庄讲解,她几乎是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件瓷洗恐怕价值更高,当年算不算她横刀夺爱?

  时过境迁,晏庄早不想起了,纵然想起,或许不过付之一笑,不会在意。范渺渺有些懊恼,心想,只有自己还在意这些。别看今日与他很自在地同游,其实她在强装镇定,不想他看出来她的快乐——这种极恍惚的快乐,使得灵魂好像飘在半空,她牵着一头线,怕风筝随时会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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