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在意别人的想法。”晏庄说完,忽然难为情了,“我帮你,并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我只是想你念着……”
念着什么?范渺渺眼中露出疑惑,望着他似不明所以。
只想要你念着我的好,晏庄在心里道,却不敢说出口,因为知道她会“勃然变色”,一定会。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然接受得起她的推拒,而今又何必恼她不解风情?其实,两人像现在这样,清风明月般相处,也没什么不好。因此晏庄一笑,随口说没什么。
他刚才眼中刹那的动情,不像是“没什么”,但范渺渺不敢逾越丝毫。既不肯追随,何必问到底,对于今生他的选择,她哪怕并不赞同,也只好尊重。
又坐了一会儿,范渺渺提出告辞。晏庄说送她,范渺渺笑道:“就在积善阁的后院,路途不远,又有牵云接我,先生留步吧。”推辞着站起身,猛地却有眩晕之感袭来。跌倒之际,是晏庄手疾眼快,先扶住了她。
范渺渺复又落座,赧然说道:“我不碍事的,兴许是久坐站起的缘故。”
晏庄见状,径直牵过她的手,道声失礼,将两指搭在她的脉上,默然不语。范渺渺很感到新鲜,惊讶问道:“你还会把脉吗?”据她从前所知,好像他并不会此道。
“这两三年有大半时日都在路上,怕生病无处延医,照着书里自学的。”晏庄浮起笑容,提醒道,“嘘,别说话。”
范渺渺闭上了嘴,想他重生以来肯定很苦吧。而她生在柳衔霜的身躯里,与前世身份虽有尊卑贵贱之别,但柳家实乃殷实人家,从不苛刻用度,说她过得锦衣玉食也不过分。
晏庄摸完脉,开始问诊,悉心询问她的日常。
范渺渺说道:“清早时分,感觉浑身倦怠无力,我原以为是夜里惊梦,喝了杯热茶,稍觉好转,也就没管它了。”
晏庄沉吟着说:“我想,夜里惊梦也有部分原因,但大概率是昨日你在阳台吹了晚风,寒气入体。我再看看舌苔。”
范渺渺坐着不动,慢吞吞地红了脸,晏庄后知后觉,也才反应过来,歉然之余,竟也有些张皇失措,怕唐突她,也怕她羞极。虽有掩饰之意,仍解释道:“平日偶尔也给巷里小童看病,言语无措,请你见谅。我猜想应是风寒,并不碍事,熬一罐药喝了,捂一身汗出来便好。但回去之后,还是请大夫再看看,更为稳妥些。”
他也有慌乱的时候。范渺渺心中羞意尽散,脸上带着笑,说道:“我都听先生的。”缓了片刻,再次站起身,向他请辞。晏庄干脆也起身,说道:“我送你回去。”刚才那一幕太吓人,他是决计不肯她独自离开了。
见他的态度坚决,范渺渺只好接纳好意,却道:“我想在街上逛一逛,早上出来时,推掉了令襄的邀约,买点东西好给她赔罪。”
晏庄笑说同去:“你是因为我才推辞了柳老板的约会,如果要赔罪,当然要算上我的一份,才更显得有诚意。”说完,给外面听候的人打声招呼,叫他们跟牵云叮嘱云云。随后,为她戴好帷帽,两人从小院偏门出去。
这一带是杂巷,少有游人闲逛至此,范渺渺也是第一次来,看着四周低矮的院墙,而晏庄信步其间,悠然自在,不禁问道:“先生平常是住这附近?”
晏庄说不是,给她指道:“再要往南两个坊,不过一样是窄巷低墙。”
“先生早先是太子门人,如今又得英王赏识,囊中不会羞涩,怎么不赁下一间宅院住着?这些三教九流之地,人多眼杂,恐怕先生不好施展计谋。”范渺渺奇怪道。
晏庄笑了,故意问她:“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像哄小孩似的,范渺渺微恼,觉得很难为情,笑道:“先生愿意讲实话,我也听着,愿意讲假话,我也听着。”
晏庄笑道:“那真没趣,索性你来猜猜,我哪一句是实话,哪一句是假话?”
范渺渺将头一点,说道:“这样倒颇有趣。”
晏庄想了想,说道:“若是赁下宅院,少不得要聘请帮工,打点宅内繁琐事宜,实在麻烦。反正此生是独身,哪里都住得,既然如此,何不任我自在来去,少受些世俗规制?”
“这话倒像是实话。”范渺渺含笑,心想,你先是太子门人,现在转拜英王府上,如此背义之举,不知惹得多少读书人非议不止。她问道,“嗯,另外一句呢?”
“从前富贵住惯,而今甘尝贫苦,虽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也不失为一种人生乐趣,你说是也不是?”晏庄哈哈笑道。
范渺渺刚要说,这句像假话。但仔细一想,前者听着不羁,实际后者更是,且不羁之中又带有洒脱之意,像极他从前的风格。记忆忽而缓缓苏醒,想起从迎神会上半途跑开,欲要救火却烧掉眉毛的那个他,范渺渺简直忍俊不禁。帷帽之下,肩膀微微颤抖。
晏庄问她:“因何发笑?”
当然不好说他烧掉眉毛的糗事。范渺渺含笑揭过话题,想到送礼,面露愁色,说道:“我来京城也有数日,常在京郊奔走,穿行街巷却在少数。真不知哪里有妙趣商品售卖?”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些日常相处,不甜,但心有灵犀。
第九十三章 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
晏庄问道:“柳老板喜欢什么?”
范渺渺仔细想了想, 笑道:“她不定性,倒没听说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你可知哪里有古董市场?不需三朝八代, 只管稀奇,若能淘得一件意趣之物,说不定能逗她一笑。”
晏庄就说:“城东有一处集市, 叫蟹市, 重阳始开, 持续月余方才结束。里面虽然多半是些海错生鲜, 也有不少闽越珍异。新亭深处内陆,平日少见,我想, 柳老板应当会有兴趣。”
范渺渺笑道:“蟹市?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正好去开眼界。”
离得不远,两人慢慢步行过去。秋冬天空暗得很早,晚市早开,他们到时, 蟹市早已是幅热闹非凡的景象。晏庄叮嘱她留神,不要取帽:“这里闲杂人等太多, 万一有认出你的, 难免不好。”
范渺渺奇怪, 一问才知, 蟹市又是历朝历代行刑之地, 士女小姐倘若出入其间, 恐有损清誉。因为这里被士族普遍认为是污秽之地。
“秋后问斩, 原来是这个意思。”秋天, 正好是吃螃蟹的时候嘛, 蟹市一开,犯人问斩。难得她讲顽皮话,晏庄听了,脸上微笑。
甫一进去,海鲜的腥臭味道扑面而来,范渺渺自然是闻不惯的,赶紧拿巾帕掩住口鼻,晏庄见状,又笑:“选在蟹市,其实主要是为了掩饰血腥气味。”
范渺渺顿了顿,笑道:“我突然知道了为何世家小姐们不便在此露面。”
晏庄已然猜到她所想,明知故问:“那是为何?”
“恐也怕其味熏人,沾衣三日不散。”话虽是这样说,与他穿行于摊棚之间,却不见她有任何厌恶、避让的举动。问是何故,范渺渺笑说,“先生焉未听闻‘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的说法吗?蟹市光景有别,我可不敢顾盼自雄呀。”
“随我来。”迎面人多,晏庄轻轻搭住她的肩膀,护着她从小巷里穿过。直到喧闹渐远,晏庄道声歉,松开了手。
刚才人来人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拥挤在一块,为防冲撞,她几乎整个人都贴在了他怀里,耳畔尽是急促鼓动的心跳声,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只要一想起,她脸上就不禁红扑扑的,幸而是有帷帽遮挡,他看不见,但也羞于再与他挨近,怕他看破,被他取笑。范渺渺赶忙走快几步,一面走,一面佯作四处打量,问道:“先生,莫非闽越珍异在这偏僻一隅吗?”
晏庄落在她身后,含笑不语,只等她自己发觉。
刚转过拐角,范渺渺惊觉面前豁然开朗,又是一番热闹场面。巷墙之下,摊贩林立,却与之前见的海错生鲜不同,眼前尽是些奇珍异宝,一一走过,铭刻、古画、织锦,无奇不有,范渺渺看得眼花缭乱。
范渺渺不便踏足这里,难得才能够来一趟,晏庄则是因为有人作陪,可以谈兴、畅怀,所以两人逛起来都有点意兴盎然。他们又是爱画之人,常常流连于画摊不走。
在某摊看到一幅前朝《仕女蹴鞠图》,晏庄大喜,说是他向来很推崇的一位画家遗作,向摊主问价。摊主故意想了想,伸手比了个数,晏庄还在沉吟不语,范渺渺却是有些讶然:“六百两,这么贵?”
摊主说道:“此画乃是真迹,值这个价,小人决计不骗你们,不信的话,两位自去鸣玉堂鉴定。”
鸣玉堂以鉴宝出名,且其靠山是当世的鉴藏大家张糸,因此在民间很有信誉。见摊主言之凿凿,晏庄脸上稍有意动,面前摊主见机唱价,说可以勉为其难降价一百两,但不能再少了,还望客人体谅云云。正待犹疑之际,晏庄忽觉袖口被谁牵住,他心下一动,说要回家取银,借口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