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渺渺知道她需要一个借口暂时远离京城,所以并不戳破,任她兴起,反正有自己作陪。
晨光熹微,余寒犹厉,行路也很艰难,范渺渺叮嘱牵云、秋水带多些衣物。跟柳令襄道:“你近日不是在汇编一些花样吗?露溪山在郊野,有自然之趣,届时我描绘一些,或许能帮上你一点忙。”
“那多谢你啦。”柳令襄笑弯了眼,心情看上去很不错的样子。
宵禁解除之前,众人便收拾好了行装。体谅金妈腿脚不便,也免得她一路上尽是唠叨,范渺渺赶她到前面那辆马车去歇息,同时也将秋水、牵云都打发过去。
她与柳令襄同乘一辆。柳令襄问道:“我们少说也要离京大半个月,你不跟人留个口信吗?”
“少来。只是在附近远游,又不是回新亭,再也不来了。”范渺渺瞥她一眼,说道,“再说,他是你我什么人呢?”留信告知,怕的是叨扰,是徒劳,是自作多情而已。
柳令襄欲言又止。想她进京之初,虽说时时也有欢笑,但仿佛整个人都紧绷着一根弦似的。那是带着点哀戚的愉悦——看不见未来,却忍不住耽溺于眼前。柳令襄心想,她懂得那滋味。
车上两人都陷入心事,车内沉寂了,只听见那马蹄得得地,不紧不慢走过长街,出了城门。行路晃荡,极催人眠,加之车内置有暖炉,暖洋洋的,范渺渺往旁一看,柳令襄早已是歪头酣睡。
她刚也想闭目休憩,打发无聊行程,忽听后面一阵马蹄疾驰,不禁想到,大清早不知是谁?这样急匆匆的,简直惊扰行人。范渺渺又望向柳令襄,见她睡得正熟,倒没有被惊醒,稍松口气。
岂料那匹马在前面停了下来,之后隐约是秋水与那人说话的声音,风声鼓鼓,那些细语断断续续,范渺渺无意听着,忽然心下怦怦作跳。
再待在车内,无非是故作矜持,她干脆挑帘出去。果然见到晏庄牵着马,受秋水指引,要往这边过来。
在这里见到他,实在出乎意料。范渺渺见他呼吸急促,牵着缰绳的手泛出青白之色,想是一路冒风驰行,忙问:“先生,可是有急事?”
晏庄先是一窒,说不出缘故。本来他昨夜临灯写信,想告知她将要远行,后来觉得词不达意,只好停笔。后来,是整晚的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捱到城内宵禁大开,他想也不想,直接披帽前往柳府。想在临行之前再见她一面。
谁知京城柳府人去楼空,只留了个门房,睡眼惺忪地开了府门,告诉他说:“两位小姐远游去了。”
晏庄当时愣在原地,满心落空。那门房认得他,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说道:“才走没多久,先生要有急事,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讲。”
他借了柳家一匹马,催马赶去,不消片刻,便在城外追上柳家的车马。但真到了她面前,见到她面容的这刻,他才醒悟,自己哪有急事相报。
范渺渺挥手,叫车马继续前行,嘱咐牵云:“前面有处亭子,你们在那里等我就是。”
她下了车,与他漫步同行在冬日。四周皆荒野,入眼尽萧瑟,晏庄回过神来,先问她病好些了吗?
范渺渺当然没意料他会先问起旁的,脸上一红,将头一点:“睡了一觉,已经好了,多谢先生关怀。”
“在外行走容易着凉,还是回车内暖和些。”晏庄说道,“不是什么急事,今日午时我亦将离京北上,前来跟你道个别。”
范渺渺微讶,心想,他居然来去这样匆忙:“大约要去多久?”
“四五个月吧。”
范渺渺不免心里怅然,不说话了。
见她不肯回马车,晏庄不再多劝,牵马走在她的左侧,多少替她挡些风沙。“听门房说,你们欲做远游计,不知是去哪里?”
范渺渺说,是露溪山。
“那里确是冬日消闲的好去处。”晏庄露出回忆的神气,笑道,“原本叫作鹿溪山的,据说那里经常有野鹿在山林间奔跑,它们渴了,便就着溪水啜饮。后来,乡民发现山中有热泉,报给官府,当时的地方官因此受到提拔,临走前踌躇满志,就将山名一改,有‘显山露水’之意。”
范渺渺听得入神,听到最后却有些失望,摇头苦笑说道:“沾染了世俗欲望,倒不如原先意境巧妙。”
“答应给柳老板刻的那方印章,也许要耽搁一阵。先等我回来。”
“那个并不着急,反正我也还没有想好图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范渺渺心里怪异,觉得他总有未尽的话没讲。总不能真信他只为来道个别。
但倘若是真的呢?范渺渺望着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心慌。
第九十八章 祝福于她而言,倒更是累赘。
前面亭子仿佛有很多人。晏庄停下脚, 说目送她过去。范渺渺向他微微点头,转过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 向他说道:“愿你此行志得意满,一切顺利。”
其实晏庄没有只言片语讲起远行的事由,但从他神情、行为, 一切却有迹可循:她如何看不出其中必然艰辛?
晏庄领她好意, 笑道:“多谢你吉言。”
范渺渺微微一笑, 准备转身离开, 晏庄又叫住了她。
这一回头,范渺渺不禁面露困惑,心想,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呀。她不由得问道:“先生还有别的吩咐吗?”
晏庄被她一问, 稍微显得难为情,半晌后他摇头,只道,“本来, 我有句话想问你。现在还是不说了,不到时候。”
“到底是什么话?”范渺渺很好奇, 下意识笑着问, 问完, 看见他闪烁躲避的表情, 忽然心生懊恼, 怪自己一点不体察气氛。他既不肯直言, 说明实在为难, 她又何必勉强。
果然晏庄并不接茬,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地,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不吭声。晏庄是满腹心事,从昨日开始,他忙完公事后身边清净下来,就会想到与她将要分离。三四个月,一百来个日夜,离别的愁绪很快堆满他的胸腔,所以落笔满纸,尽是酸言酸语。无奈弃纸,不过是怕她见笑,然而一夜思来想去,仍想在离别前再见她一面,也很想问她,你会不会想我?
可惜,范渺渺全没这些情绪,她的注意力居然转移到彼此呼出的一团一团的白雾上面,因为天气着实太冷,两人冻得脸红鼻青,不得已用嘴呼吸也不知道——一派傻样。
晏庄听她忽然噗嗤一笑,虽不知缘故,忍不住也笑了。
范渺渺抬起眼,看着他问道:“你刚才笑什么?”
晏庄不答,反而问她:“你又是为何而笑?”
范渺渺笑道:“我是突发奇想,旁人看见这团团的白气,肯定认为我们聊得畅怀——其实哪里有这么多话聊,不过是两个人傻站在这里相顾无言而已。”
晏庄停顿了片刻,知道她是有点觉得窘了,于是含笑催促她过去。范渺渺跟他作了别,快步走到亭后柳家停歇的位置,她趁着上马车的间隙,又往他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他还在。一人一骑站在萧瑟晓风中,看见她回望,含着笑同她摆摆手。
坐进马车内,热气笼在周围,很快人就暖和起来。柳令襄翻身坐直,笑眯眯地望着她,范渺渺只装不知道,也不去问她几时醒的。兴许从来就没睡着过。
柳令襄冷不丁地笑问:“他是哪里听到的消息?”心里嘀咕,人来得这样快!
范渺渺笑说不是:“只是他正好也要出远门,好几个月呢,怕我们京里没个照应,所以先来打声招呼。”
柳令襄斜眼笑觑,那意思分明是不相信:“没见是来跟我打招呼的,连声问好也没有。”
范渺渺笑道:“刚才你正睡着,难道要我摇你起来?到时怨我。”
柳令襄刚才偷看两人相会,不太占理,因此没好说自己装睡,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索性真闭上眼假寐。范渺渺回来后也另有心思,支起个脑袋,呆呆地望向一处。
当然她不能算后知后觉,晏庄此举,简直昭然若揭,只差没把心思写到脸上。想他做幕僚、做门客,在旁人眼中应是极老成的人才对——不老成些,焉能服众——但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她忍不住想笑,然而笑着笑着,又不禁怔怔的。
回想今生跟他有过的记忆,那些脸红耳赤的,那些手足无措的,好像在圆她一个过往的少女的梦境,在梦里一味只顾自己欢愉,所以眼前这个人倒还是其次,因为压根没想过跟他会有任何的可能性。如今见他竟似乎有动情的样子,反倒叫她心底惴惴不安,惊异倒多些。大约是意料之外的缘故。
他喜欢我。几乎不可思议,但她转而先想道:倘若从前那个我知道,或许会更欢喜些吧?而现在呢,喜悦自然也是有的,到底双眼已看尽百年,不再觉得他给的情或爱是件很天大的事情了。
好在他没明言。
大概他也知道,像这样表决心的话,不可以说在离别之际,不然,她会从与他分别的第一日就开始辗转反侧。如今这样,话未说尽,她倒可以装一装傻,以便熬过那些漫长又无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