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她很快镇静,若无其事地道:“家中遭遇大祸,我还一成不变,岂不是太没心没肺?”
听她这样正经说话,柳无意就忍不住笑,不置可否将头一点:“你一向是没心没肺。”
再说下去未免太考验两人的亲密。范渺渺索性不与他周旋,当然也是怕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当即蹙了蹙眉,说道:“你今日来,总该不是来找我叙旧的吧。”
“才谈两句,就给我下逐客令了?”柳无意倒也识趣,“不是你问我,对你哪点刮目相看吗?就你不再对那人白费心机,也算是有点长进。但这脾气还是一样的大。”
范渺渺心里哪怕波涛骇浪,脸上只是笑,反正多说多措,干脆闭着嘴不说话。柳无意这时候近距离观察着她,大约也察觉到她的变化了,原先那套应付不管用了,只好也沉默。
正巧柳令襄那边的柿酒也喝完了,正叫着呢:“我记得府中不是藏了一壶十五年的黄酒吗?怎么不拿出来招待贵客?”范渺渺顺势走了过去,拍拍她的脑袋,说道:“乱来,刚吃过柿饼,又吃黄酒,夜里该闹不舒服了。”嘱咐金妈再去拿些柿酒,又说,“还有些酒柿子,一起拿来给他们佐酒吃。”
范渺渺先前一直留心应对柳无意,到了此刻方才注意,李帘静面前的杯酒除了刚才晏庄敬他时碰过,此外几乎没动。饶是柳令襄素来胆大,今日又是主人家,面对李帘静时也还有点怵,不敢热情劝酒,所以第一盅柿酒多数是她与晏庄吃的。范渺渺以为不合他的口味,招手叫来牵云,给他沏上一壶新茶。
李帘静接过茶,动作稍顿,随后看向她点头道谢。
柳无意也过来重新入座,正将此幕尽收眼底。他手搭着椅背,倾身靠近她,低声笑说:“要是我事先不知情,绝对认为你是无辜的。许久不见,变得更心狠了,真是叫我小瞧。”说完他就往后坐正了,但望见她突然微怔的脸庞,慢慢地竟也怔住:“怎么,难道你还真忘记了他对柿子过敏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日,他并未等到他想要等的那个人来。
柳无意露出遗憾的表情, 说道:“还以为你由爱生恨,也要他吃番苦头。白夸你了。”
范渺渺听见,觉得他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但不理他,依旧装得若无其事,只是心中对李帘静难免抱愧, 竟没事先想起多问一句。眼下犯了他的忌口, 一时叫她坐立难安, 回头悄悄嘱咐两句牵云。
果然没过多久, 李帘静就提出告辞。柳令襄还纳闷呢,劝道:“稍后还有名家评弹,可以解闷, 大人何妨多坐一会儿, 听了再走。”李帘静固辞。
其实范渺渺这时已经留意到他状态稍微有点不对,席上许多时候都是柳令襄和晏庄在谈笑,偶尔他才应上那么两三句。问题约莫还是出在柿子上。“大人想必另有要事吧,我送大人出去。”她见机替他搭腔, 站起了身。
柳令襄看了一眼晏庄,搁下酒杯, 本想说我来送好了。谁知又被晏庄拉住聊天, 又给她杯中重新斟满, 手忙脚乱的, 等回过神来, 那两人的身影早远了, 只好揭过不提。倒是柳无意, 本来权当看戏, 还津津有味的, 这一打岔,不免对晏庄高看一眼。
……
……
柳令襄这次是花了大手笔置办的宴席,丫鬟们捧着菜肴、果蔬和点心进进出出,迎面正碰上李帘静和范渺渺出来,问安声起伏不断。
李帘静面上淡淡的,没去理会,其实他先前喝过那口柿酒,立刻就有些不适,然而今日宾主尽欢,他不肯扫兴,勉强忍到席末,只觉胸口坠闷,唇齿之间含酸带苦,难受恶心,现在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才稍显好些。
但范渺渺仍不放心,亲自将他送到了府前,又道:“还是请大夫来看看,我瞧大人脸色不对。”
李帘静说没事:“你回吧。”
范渺渺想到他今日是独自赴会来的,所以身旁也没个人提醒,而今又要单独一个回去,虽然两家同是一个里坊,隔得不远,但也怕万一,因此又道,“我还是把大人送回府上。”
“这点路而已。”李帘静坚持道,“我没事,何况席上还有客人,你回吧。”
范渺渺拗不过他,只好让步,但仍叫自家的门房紧紧跟着,以防出事。
她往回走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安,巧的是,先前催促牵云请的大夫这会儿到了。她想了想,干脆带上大夫,到李府去。
之前在李府门前露过面,所以他家的门房大概还认得她,连忙迎了上来嘘寒问暖。范渺渺说明来意,忽见李帘静的书童正急匆匆地往外走,两边打照面,都是一愣。
那书童先跟她问好,叫声柳小姐,迟疑问道:“小姐不是该在席上吗?”对她的突然出现摸不着头脑。
范渺渺便道:“我想大人提前退席,或许是身体不适,所以请了大夫来,不知现在方便与否。”
那书童如释重负,忙道:“小的正要去请大夫,柳小姐来得真是及时。”说着引她过去,路上不乏抱怨,“我看少爷回来就不对劲,满头的冷汗,呼吸也急促,问他,却只管说没事。”到了前堂,又向她赔笑,“少爷不要我们声张,喝了些热水,就到自己卧房里歇息了。”
范渺渺知道,就算自己表面上与李帘静是义兄妹的关系,就算他有急病,大半夜地登门,倘若传了出去,外面必然也会议论。她今日是因为于心有愧,才有点关心则乱了。“你现在带大夫过去就是,我在这里等着。不管什么情况,都请派人告诉我一声,我方好安心。”当下她便站住了脚,向那书童点头。
她在前堂百无聊赖地等。大约主人离家数月才归,加上李帘静又是天生冷淡的缘故,她在李府来去就没碰见几个仆从。天暗下来,满府只有红彤彤的灯笼,丝毫无人气。跟前来奉茶的小厮搭讪,才知道原先不是这样。
那小厮道:“李主管因为少爷要进京,费了大把精力挑选人手,院子也给狠狠整饬过一番的。”
然而,李帘静回京才没几日,便将多余的仆从打发回了新亭,只留下几个用惯的应付前堂后院。
范渺渺也曾听柳令襄讲过,虽然李虹主管李家在京中所有的生意,但其实他们和官府的界限划得很清,一向公是公,私是私,半点便宜不占。“背地里李虹还向我假意哭诉过呢。”柳令襄说。
不用想也清楚,这是李帘静对家人的约束,因此在这方面,范渺渺是很佩服他的人品的。有这一层在,不免对他更加负疚。稍坐没多久,忽听见一阵脚步声走过来,又听得堂外奉茶的小厮叫了一声少爷,范渺渺抬头望去,正是李帘静亲自出来了。
大夫就跟在他身后,庆幸说道:“好在柳小姐提前打过招呼,知道大人是过敏的症状,带了应急的药丸,大人先服用了休息,之后老夫开张药单,大人再按照上面的仔细调理便好。”又道,“日后忌口的东西,大人还是务必牢记,千万别碰。”
范渺渺已经站了起来,含歉说道:“是我思虑不周,害大人今日白白受罪了。”
李帘静摇头,叫她不必在意:“吃过药丸,我已经没事。”转过头,吩咐小厮送大夫出去。
“大人先休息吧。”范渺渺看他精神稍振,心知已无大碍,准备提出告辞,谁知李帘静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随后他径直先在主人席也坐下了,“再叨扰你片刻,陪我喝完这杯茶吧。”
他那书童捧着全套的茶具,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一在案上铺陈,然后拉上牵云闪身离开。堂下只留下他们两人,寂静,仿佛无余声。
每当面对李帘静时,范渺渺总会有些沉默,不知与他该从何说起。固然她是极内向的人,但独自在外也能担当,因为自小学的,就是绝对不可以失礼于人,面上尤其要融洽。这几乎刻在了她的一言一行中,照晏庄的说法,她们家的女孩子都有点一板一眼的,但是反过来看,这何尝不是一种体贴?当然唯一的例外,是她与鲁少爷打交道的时候。
这会儿,范渺渺就在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不愿冷场。李帘静在煎茶,全神贯注的,没留意到她的局促。
太安静了,一定得说点什么才好,范渺渺心想。她刚张了张口,李帘静说话了:“这种散茶,先炙后煮,才出香气。因此最重火候。”茶叶本身的清香在他炭火热捣之下,随烟满溢。范渺渺莫名静下心来,听他介绍,“初沸,微有声,是为第一杯。”话音刚落,壶中水正噗噗打鸣,他就手提起茶壶,先给她斟了半杯。
范渺渺怔怔的,捧起杯来,先闻香,后浅呷,只觉口鼻馥郁飘逸,回味甘甜。
“二沸,如涌泉连珠,是为第二杯。”
水中白珠跳跃,波涛渐起,他又将她杯中斟上,推到她的面前。茶色活泛清透,范渺渺拿起品尝,这次香气醇厚,口感更加鲜爽。
“三沸,水老,不可食也。”
李帘静讲完,平静地将壶水尽数泼入炭盆,只听呲呲几下,火熄炭灭,烟尘袅袅。范渺渺本来一头雾水,忽然灵光闪过,记起第一次与他碰面是在小茶馆中。那时他也如这般沉闷,独坐一旁,自斟自饮,自娱自乐。彼时她们也觉奇怪,店主人却点出,他枯坐肯定是在等人。然而最后,他并未等到“某人”,便径直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