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庄看完戏,面色复杂。他后来读过今人刀笔文字,青史册上淡笔几行,于世人而言,无非是不可触及的过往,是褒、贬、评、议,但对于他,却是那短暂的一生。父母、兄弟、好友都成了册上的墨字,惟有他独醒。
正因为他独醒,不免愈发冷笑。史书记载燕王品行端方、君子不争,戏本里也将他刻画成一位悠闲王爷,殊不知他是韬光养晦,早有所图,只待渔翁得利。
这样的好手段,晏庄前世也未曾看透,甚至屈死之时仍有遗言交代,请他呈递皇父。不必说,燕王从未提起,累得晏庄恶名流传,遗臭百年。
好在,我有来生。
晏庄哂笑世事无常,随后想到,他早死了,死在那张他梦寐以求的皇帝宝座之上,而自己,此身永远无法杀他。
晏庄很不痛快,满心屈闷,无人申诉,索性闭上了眼。
一闭眼,又情不自禁想起母妃、好友等人在世的音容,他们因着他的缘故,背负骂名,死得凄惨。而他无法报仇,那么就算重活百年,也注定负尽前世深恩。
……
……
外面锣鼓喧天的,柳令襄看戏专注,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晏庄,忙起身叫来三掌柜,小声叮嘱:“前面戏也散了吧,先生吃醉了酒,睡着了,小心扶他回客院休息。”
柳令襄浑身酒气,自觉也有些醉意,回到院中洗漱完,躺在床上,想着今日的戏,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梦里旁观故事,那位闲散皇子平平淡淡过完了一生。可是柳令襄依稀记得不该这样,朝他大喊大叫,待他回头,却赫然是另一人的模样。
柳令襄顿时惊醒,室内熏香沉静,只有她气息全乱。
怎么会想起他来?
就算他也是皇子,就算他也无皇恩,但怎么就想起他来?柳令襄翻个身,强迫自己不许乱想,但不可遏制地,神思与明月高悬。
那时也是这般时节,快入秋了,天气变得凉快,轻罗小扇换来遮面,不过已经是七八年的事情了。那时候柳家正热闹,受任官窑,祖父赴京谢恩,特地带了柳衔霜与她去见见世面。她在宫宴上认识了十一皇孙,大概因为他出身不高,又总爱躲在他母亲身后,柳令襄只记得他是个很胆小的小皇孙殿下。
宫宴上,太子准许十一皇孙随他母亲归乡月余,柳家离京那日,柳令襄就见这个小皇孙被太监抱上了她们家的马车,与她们一起回到新亭。
太子良娣与皇孙驾临,自然要住最好的地方,柳家却之不恭,将庄园收拾出来。
皇孙与她年龄相当,总是带在一块玩,两个小孩子相处了月余,更是亲切。因此皇孙走时,她还临窗啜了几滴泪。
是这泪滴坏事,为此,大人们总要打趣。
连祖父也曾经逗她:“襄儿长大了,想不想嫁给皇孙殿下?”
柳令襄又翻了个身,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站在月下沉思。她面上显出一些迷茫,小孩子过家家的记忆其实并不记得太多。曾经的太子已经即位为帝,他也成为皇子,如今是高是矮,长什么模样,她全然不知道,但总是有人带着暧昧的语气提起他们两人,叫她也上了心。
如此感情,其实她仔细想来也认为太过于轻易,太过于儿戏,不像戏本里情深,甚至称不上对他有情。再说现在嘛,她已经是一家之主,与他断没有可能的了。柳令襄怔怔的,不明白自己何以这样奇怪,又是难过,又是释怀。
日子飞快的过,立秋前后,皇帝旨意到来,当地官员与富绅共赴码头迎拜。柳令襄没有露面,仍派了大掌柜、二掌柜一早前去相候。翘首以待等了许久,算着时辰早该得到消息的,却始终不见人影,柳令襄面色不改,却多喝了几碗茶。
晏庄陪坐,此情此景收于眼中,心道,这时代就是这样,商场上或许容许姑娘家抛头露面、操持生意,官场上虽有女官出入禁庭、执掌宫闱,但女子迎来送往,却仍被看作是大大的忌讳。柳令襄只能够在府内静候消息,自然会着急。
在柳令襄换过第五碗茶水后,听差总算回来了。柳令襄问他:“是谁前来宣旨?”照她看来,若是皇帝内侍前来,一路舟车劳顿,未必即刻就来柳府给她宣刑,宫里有好几位大太监都极重享受,多半先落脚陶府,宴席之后,才想得起她。这样一来,大掌柜他们可以有机会先在宴席上探听一点风声,好使她多作准备。
听说是十一皇子,柳令襄喝着茶水,突然咳嗽起来。
“十一皇子殿下而已。”晏庄笑道,“柳老板吓成这样。”
柳令襄并不搭话,她的丫鬟秋水却在背后捂嘴偷笑,晏庄有些了悟,笑问:“原来柳老板与十一皇子殿下从前也有些机缘?”
他谈到这件事的神气让柳令襄一时觉得很难为情,忙说哪有。然而这样的语气说出口更像是不打自招,早知不说了——不止晏庄失笑了,连丫鬟也笑嘻嘻地,柳令襄板起脸,命秋水去收拾茶碗,不许再出来。
正安生一会儿,第二个听差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大掌柜命小人回禀,十一皇子正摆驾而来,请家主迎拜接旨。”
第十章 现在好了,说话知道怪声怪气,总算有点人味。
皇子亲临,柳府需得举家上下迎接,范渺渺也被叫出,站在院门外等候。等了大半晌,十一皇子始终没来,听差去了几批,都说没见到人。大家都纳闷了,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不见,何况他还是皇子殿下,简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
苦等不来,掌柜们前去衙门探问消息,女眷们则被劝回屋中暂作歇息。范渺渺见柳令襄心事重重,独自走开了去,起先并没有在意,但秋水被留下来,没有跟在柳令襄左右,这就很不寻常了。
范渺渺想了想,叫牵云也不必跟她,托词出去寻找。因为说不准皇子什么时候就到,万一临时通知不到柳令襄,只怕要惹大祸。
走到外面,恰好有婆子引婢经过,她随手拦了来问:“看见令襄小姐了吗?”纷纷摇头,都说没有,范渺渺心中更觉古怪。
她转身跋涉上高地,柳府建地大,当初柳樟在扩修时,看中秋千巷后的矮青山,特意叫工匠圈进来,立楼建廊修亭。这么一阶一阶地攀上去,不费多少工夫,但却能远眺半个柳府。不过,地势高了,风也禁不住,直往人领儿里兜,范渺渺揽紧外衣,倚栏眺望,府中人来人往,唯独没看见柳令襄的踪迹。
所寻无获,她正要下游廊,余光突然瞥见一个人影,本想悄悄离去,谁料那个人一直在看她,见状就笑了:“柳小姐怎么见了我要跑?”
他懒洋洋地,靠在廊椅上赏景,手边还有一碟桂花糕,见她看来,往前送了送。
范渺渺没理会,问他:“你一直在这里?”
“京城积善阁的桂花糕。”晏庄执意请她吃,“我当然会在这里,难不成去给那位皇子见礼问安?”
知道你是太子门人,但说话的语气也真狂妄,范渺渺忍不住心道。
她口味清淡,很少吃甜食了,本要客气回绝,听见积善阁三字,心中一动,才在他身边坐下,拣了一块放进嘴里。
她吃东西也是静悄悄地,连吞咽都几乎不闻。晏庄下意识看向她,人家都说柳家的两个女儿生得好,一个俏一个娇。“俏”自然说的是柳令襄,即使她如今掌家了,总是刻意端着家主威严,举手投足之间却也能觑见四五分的俏趣,而这位衔霜小姐呢,据说原先是很娇气的人。
养尊处优惯的人,势必会在脾性上显露出来,但要不是一早知道她就是柳衔霜,他绝对联想不到。因为她浑身气质过于沉静,即使和他含笑打趣,也总隔着一种冷静,不像是小姑娘该有的情绪。
范渺渺终于说道:“先生一直看我,未免有失礼数吧?”
晏庄看着她唇边残留的糕渣,忽然笑了一笑:“你也并不见害羞啊。”话虽这样无礼,他还是转过头去,手指叩击盘碟,想一出是一出地问,“柳小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当家主?”
范渺渺一愣,完全没想到他毫不掩饰心中疑惑,当面就问,但她忍不住也要笑:“先生这是什么话?好像讲说我想当,就一定能当上一样。”顿了顿,说道,“先生别再乱讲了,给令襄小姐听见了是要生气的。”
晏庄显然不听她的糊弄,自顾说道:“柳令襄心眼少,掌管的柳家只会更加失控,因为,她恐怕连柳家真正的暗涌都未看清楚。”
言下之意是说范渺渺明明心知肚明,却因此避祸,作壁上观。
这番指控不可谓不重,范渺渺不动声色,说道:“大家都认为她会赢,先生当初不也这样认为吗?”
“六掌柜那一票,是你推出去的。”
“她即使没有那一票,也未必见得是我赢。”
晏庄遗憾极了,故意说道:“枉费我为你争取鲁家那票。”
范渺渺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鲁家那票确实出乎很多人意料,原来是他捣乱。这一票险要破坏她的计划,范渺渺不禁好气,又有点好笑,说道:“先生,分明是你想看戏剧性的一幕,怎么,现在难不成真要我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