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家主,喜怒形于色,轻易叫人看破情绪,使得府内上下人心惶惶,本来不妙。范渺渺却想,柳令襄不是胆怯之人,当街捉婿一事,连她也心生敬意,今日如此自乱阵脚,怕只怕是那位太子门人有意恐吓。
连小姑娘也去欺负,范渺渺暗暗摇头,对他人品持疑。
第二日,听说柳令襄召集诸位掌柜议事,这一谈,半天过去。牵云打听到消息,忙来回禀道:“令襄小姐镇定许多,出来时,与几位掌柜还有说有笑的。”
又过三四日,听说柳令襄找了个名头,邀请晏庄到府上吃酒看戏。
早几日就已在前院天棚搭起了戏台,专门请来京师的戏班子表演,戏子们往来出入,语笑晏晏,府内肃静沉重的气氛立刻为之一变,个个都含着轻快的笑意。赵氏主持中馈多年,看重规矩,虽与她私底不和,也不忘向惟清院发来戏单。
牵云摩拳擦掌,埋头挑拣戏单,一边来问她:“小姐,你想看哪一出?”
平常只有临近年关,府上才会摆出这般阵仗。牵云兴奋得很,跟她细数说道:“虽是请那位太子门人做客,也一并邀请了陈家、鲁家的亲眷,对了,陶夫人与陶小姐也来呢!”
她熟稔的语气叫范渺渺心道不好,果然就听她道:“小姐,你与陶小姐向来交好,这一年半载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范渺渺无话可说,真到那日,很顺理成章地生起病来。赵氏叫周妈来看望,也被金妈挡回了。只有牵云愁眉苦脸,托手趴在窗畔,听见远处传来的锣鼓声乐,心不在焉。
范渺渺看不过去,说放她去看戏。
牵云眼睛一亮,很快又摇头说不去:“我伺候小姐,哪也不去。”
才说完,金妈进来说柳令襄来了,牵云奇怪道:“她不在前院议她的大事,来我们这小院子做什么?”
柳令襄自然也不愿前来,但柳衔霜辈分高,得知她生病,作为家主不可不过问。赵氏本说陪她一起来的,也被她回拒了,两个人一起上门,落在柳衔霜眼里,说不定要认为是欺负她。
金妈回禀了话,引她进屋,范渺渺坐于榻上,叫牵云给她看座。
柳令襄道:“不坐了,听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侧头问金妈,大夫看过怎么说,吃过药了没有,可觉得好些了——全关照到了。然而,她的眼睛并不看向范渺渺,自觉很别扭。她心想,礼数到位就好,反正人家不一定领你的情。
范渺渺再请柳令襄上座,又叫牵云、金妈奉茶。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人,范渺渺看着她,有点发呆,半晌后说道:“现在才发现,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柳令襄在榻边坐下,随口问道:“她是什么样的?”
范渺渺说道:“她敢于力挽狂澜。”顿了顿,笑了,“最后当然也做到了。”
柳令襄下意识想说,你身边有这样的人吗?转念一想,顿时醒悟过来,难道她也听说自己近日忧心忡忡,所以出言安慰?这一点也不像柳衔霜为人,她没有这么好心吧!
范渺渺知道她又误解,柳衔霜与她们的心结,绝非三五日可以解开,因此她也不多费口舌。
范渺渺换个方式问她:“那你认识太德王皇后吗?”
她的前世父母早亡,至此以后虽谈不上离群索居,但也终日沉默寡言。有一位表姊怜惜她的经历,闺中时常与她来往,处处开解,才总算令得她开朗不少。后来,表姊成了王妃、做到皇后……她的一生坎坷不平,经历丧夫、亡子,到了年迈之时,依旧魄力不减,走出深宫,扶持年幼的永平皇帝平尽外戚之祸,挽救了正值飘摇的晏氏王朝。
柳令襄摇头,见范渺渺神神在在一笑,对她道:“以史为镜,惟愿你和她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世故事蓄力
第九章 负尽前世深恩。
柳令襄回到前院,都还在琢磨“太德王皇后”。她平时不读史书,不记得这皇后是谁,但总觉得耳熟,好似在哪里听见过。
“柳老板离席太久,要自罚一杯。”
鲁少爷正陪晏庄喝酒,见到她进来,一阵起哄。
今日柳令襄请客,因是私事,三家只来了鲁、陈两家,又都是小辈赴会,氛围轻松。何况,商户之家避讳不多,彼此早相熟,言语无忌。
柳令襄倒也大方,立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几位少爷都笑说爽快,拍手称赞。晏庄也笑,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因自己情绪外露,连累全府上下都紧张不安,为此,柳令襄也很窘迫,这会儿听见晏庄含笑提起,只好难为情地笑。
班主捧来戏单,请他们点戏。柳令襄道:“庄先生先请。”
晏庄摇头说免了,他对这个没讲究。柳令襄只好接过去看,草草点了几个,忽然目光一顿,指尖停在其中,班主探头看到,忙退下去准备。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意上头了,纷纷告辞。三掌柜得柳令襄吩咐,挨个送他们离去。晏庄也喝了不少,眼神却更加清醒,向柳令襄打趣说道:“柳老板几时穷图匕见,给我个痛快话?”
柳令襄看着他,心里纳罕极了,当初怎会相中此人为婿,认为他好拿捏?此时三言两语,未见刀光,已叫她毛骨悚然。柳令襄忙道:“庄先生一定知道我的用意,才肯赴约的。”
晏庄假装不明白,笑道:“有美酒故事,为什么不来?”
想起事前二掌柜的提醒:与聪明人说话不必兜圈。柳令襄心神一定,索性直言:“庄先生,那日你说要柳家早做打算,先生请恕我冒昧,我猜想,太子既然好心告知,想来并非是要我们束手待死。”
晏庄专心拣菜,没有答话。
柳令襄继续道:“庄先生,我已经想好了,‘官窑之位’,事涉根本,柳家不能退让。多谢先生前来告知,之前的事……”自是招婿之事,她面上微红,低声说道,“都时过境迁了,还望先生海涵,是我年轻不懂事。”
晏庄立直身回礼,淡淡地问:“那柳老板打算如何应对呢?”
柳令襄道:“先生在新亭可有落脚之处?陶府自是不算,等宣旨太监一来,先生肯定不能与他同处一个屋檐,免得暴露太子心思。”她照着与六位掌柜商议好的,向他发出邀请,“先生不如暂住柳家,往来不比在官家那样拘束。”
晏庄了然,一语道破:“你们想要借我的势?”
柳令襄一愣,小声提醒:“是借太子的势。”
柳家被剥夺“官窑”,未必是皇帝用意,不然,太子何必违逆君父,给柳家做人情?既然不是皇帝,那么别的什么人,都不如太子尊贵,有太子撑腰,柳家或许觅得生机。
如此一想,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根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柳家不过就是贵人们争权夺势下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
晏庄一笑,放下筷子,道,“贵人党争,柳家受难,柳老板难道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柳令襄正想说话,外面突然热闹起来,吸引两人目光望去。
原来戏台之上正演一出太德王皇后的平生。
柳令襄也终于想起,为何此人耳熟。太德王皇后已是百年前的人物,当年,晏氏王朝大厦将倾、危乎存亡之际,她临朝称制,力挽狂澜。待幼帝成年,她也不恋权,断然在朝堂之上撤下垂帘之席,改一心问佛,不问世事,因此在民间很得声望。
范渺渺话犹在耳,她说,惟愿你和她一样。
柳令襄脸上热烘烘地,心道,自己何德何能敢与王皇后相比?不过,这总算是对她掌权柳家的一点美好祝愿,要她说不乐意,自然是假的。
一偏头,看见晏庄脸色不好,柳令襄奇怪地问:“庄先生不舒服吗?”
晏庄说无碍,问道:“柳老板何以点这一出戏?”
“也是有人告诉我。”
柳令襄这样一说突然想到了,柳衔霜说自己和她认识的人很像,却不提是谁,反而无故问起太德王皇后,总不会她认得的人就是王皇后吧?那简直活见了鬼,柳令襄当然不信,却不禁弯了弯嘴角,说道:“她说我与王皇后很像,我平常不爱看史,今日只好借看戏了解。”
晏庄也沉默下来,与她一起看戏。
他们一番交谈,戏已经讲到王皇后当年初嫁燕王为妃的时候。燕王是庶子,彼时并无皇恩,两人偏居王府,伉俪情深,过得十足快乐。岂料后来朝中巨变,太子身死,庄王谋逆被杀,皇帝也随之撒手人寰。燕王临危受命,登基为帝,史称太宁皇帝,此后十年,帝后恩爱相宜,若能到老,其实也是美谈一桩。
柳令襄叹息道:“可惜好景不长。”
一如柳家繁华,转眼即逝。太宁皇帝也很快驾崩,然而,王皇后所出仅有一子,殇皇帝体弱多病,十五而亡,留下满朝文武虎视眈眈。其时,内有党争之患,外有蛮奴入侵,未想她孤妻寡母一个,竟然扶持幼孙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