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上去似有拉拢之意,但实则暗含胁迫,警告他不许将今日对话泄露,但晏庄听过了就算,并不对此表态。
从英王府出来之后,晏庄直接去了积善阁,让打包两盒点心糕。趁着等待的时间,他走进后院,里面林荫重重,几乎不见日光,却有一人躺在摇椅上,一边轻轻荡着,一边悠闲地扇着小扇子,好不惬意。
晏庄看了一会儿,那人犹不察觉,干脆走上前,踩停了他的摇椅。那人方才从迷糊中睁开双眼,看见是他,又闭上了,嘴里咕哝道:“别来无恙啊,庄先生。”
晏庄直言,说要询问太平社的由来。
“太平社。”那人喃喃念着,蓦地又睁开眼,狐疑问道:“你突然打听这个做什么?莫非被你碰见了太平社中人?”
“别管。”
“太平社嘛,最早是前朝时候的事了,几百年前,原信奉东晋葛洪,慢慢就融合了儒、道两家思想,在民间传道。本朝太祖起兵之时,不少太平社义士积极响应,很出一番力气。”顺手将碎金揣兜里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社内一位领袖涉及到朝廷党争以致身亡,没有了领袖,太平社自此就一蹶不振了。此后百年里,他们逐渐偏离最初的信义,集众滋事,越发离谱,在永平年间,朝廷开始下令禁止,于是他们转而在民间隐秘传道,纠结势力起义造反,四十年前朝廷还派出过军队镇压,近些年倒是没听说了。”
晏庄拿出柳无意给他的木牌,丢在那人身上:“看看。”
那人不情愿地拿起,随便一瞥,目光微凝,问道:“你从谁那收缴出来的?”
晏庄一直留意他的表情,问道:“这木牌代表什么?”
“这木牌是檀木做的,做工倒也精巧,配得上这样身份的,在太平社中不会是小人物。”那人忽然一顿,笑道,“庄先生,照规矩,每次第一个问题免费。这已经是第二个了。”言外之意就是哪怕你得了常家引荐,但照积善阁的规矩,也该意思意思才好。
晏庄从袖中拿出几颗碎金,放到他手上。这些碎金还是他从王陵寿金砖里敲下来的边角料,看不出痕迹,便于平日里流通。果然,那人见钱眼开,当即拿起碎金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确认是纯金,便招手叫他上前,一阵耳语。晏庄听得攒眉不语。
外面店小二探头,说点心糕已备好了。晏庄站直了,拿回木牌,转身就走,那人一愣,叫住了他,半真半假问道:“按理我不该打探客人的隐私,但是庄先生,据我所知你还落脚于贫民窄巷,连对自己都不舍得花钱,拮据如此,却次次来我这里豪掷一问,到底哪来的钱呢?”
晏庄忽然笑了,说道,“那些碎金是我在庄王陵的墓室里扣下来的。”
“真的假的?”那人惊愕失色,忽觉刚刚咬过金子的牙口酸涩异常。
晏庄没回答,接过点心糕,头也没回地走了。
范渺渺前脚刚回柳府,后头门房就过来说,庄先生送了两盒积善阁的点心来。柳令襄因为今日正巧在路上碰见了她,捎带她一起回来的,听见了说,先用一双眼睛含笑打量,一时说道:“还送糕点,真是,拿人当小孩看。”一时又说,“真难为他,连我那份也想到了。”最后看见门房杵在原地,嗳呀一声,嘱咐他快将晏庄请进来呀,“先生不是外人,日后直接引到前堂就是。”
门房却说,庄先生放下点心就走了,这会儿只怕人影都没了。
“什么事这样忙,马不停歇。”柳令襄一愣,看向范渺渺。
范渺渺说道:“大军开拔,他如今在兵部做事,理应忙些。”
柳令襄开玩笑说道:“我反正是吃人嘴短了,日后要有什么,我也先向着他,保管做好你们两个的大媒人。”
正说笑着,门房又递信进来,还是找她的。范渺渺拆了信在看,柳令襄眼尖,看见了封首,当即将嘴一撇,说道:“怎么她又找你,真闲,这次是叫你做什么?”
来信正是陶小姐,当然现在理应称呼她为陶良娣了。
“隅园的荷花开了,她邀请我结伴同去观赏。”范渺渺展信时也微怔,原以为上次西郊古刹一别,在自己目睹过她的狼狈之后,两人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一时倒也对她的心性肃然起敬,心里想,就算是自己,也绝做不到她这样若无其事。
柳令襄不知那日其中内情,只道:“又不是很好的交情,称病别去吧。”
范渺渺想也是,哪怕陶小姐此刻心无芥蒂,但真到见面时,未必不会尴尬。不去也好,免得当她看见这张脸,就勾起当日不快的回忆。
晏庄在兵部当差,虽然忙碌,也不忘去赴柳无意的约。戌时正是平康坊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堂宇馆阁熙熙攘攘,不乏有公卿侠少窃游其中,灯光酒色,管弦嘈杂,欢歌笑语不断。
晏庄穿行其间,被招呼数遍,只是充耳不闻。拨开面前氤氲的香雾与红的绿的数不清的绢帕,他翩然往南,与北里不同,南面则稍显宽静,院子门前冷清,残红遍地,也无人清扫。据说这里是歌伎中年老色衰者的居所。
按照柳无意指引,晏庄径直往里探寻,约定的木槿花就斜斜地插在院落门钥上面,走近了看,上面还带有晶莹的露珠,摇摇欲坠,想必是主人家才采摘下来的。
门没锁。晏庄取下木槿,有一阵,才推门而入。
门内一位老妪正晾晒着衣裙,各色艳丽的布料随风微微翻动着。听见动静,那老妪抱着衣物走了出来,看见陌生男人现身,目光中带着几分探询,几分警惕。
晏庄将木牌亮出。老妪看清后一愣,连忙放下手中活路,向他点头,随后匆匆走到门前,往外探头,确认别无人踪,才又转过身来,请晏庄跟她过去。
来到后院,四处是杂乱的物品。老妪回头,向他歉然一笑,然后引他到一处拐角,挪过上面堆压柴火,掀开木板,示意他进去。晏庄点头致谢。
柳无意正坐在密室中央,听见脚步声,回头向他笑道:“先生是姗姗来迟。”
是暗指他太按捺得住,还是在前面被香风绊住了脚步?晏庄没去理会他话里的取笑揶揄之意,拿出那块木牌,搁在一旁的石桌上面,问道:“据我所知,这木牌是太平社几位当家所有,所以,究竟你与太平社有何缘故?”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的事,我做不了主。
夏日一到, 观闻湖畔的荷花尽开放了,然而不巧连着好几日都是细雨蒙蒙,路上泥泞, 好不容易到这日天晴,京城人士携家带口,倾巢而出, 争相赶去观赏花期。
陶子莹的邀请, 范渺渺起先以生病为由, 推拒过两次, 听说她生病,陶子莹十分关照,送来许多补药。今日她又接到邀请, 心知再要拒绝, 恐怕人家要兴师动众,派请大夫来问候了,于是叫上金妈,略作装扮出门。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前往隅园。车内,陶子莹笑道:“也是你运气好, 前两次约你, 天气都作怪, 这日你身体好起来了, 天也放晴了。”
说话时, 她语气很亲昵, 仿佛完全不记得以往与她的嫌隙, 仿佛两人还真是一对闺中密友。讲到即将要去的隅园, 陶子莹道:“今日不太赶巧, 太子妃借用了隅园的场地,请了大师设坛讲经、祈福。”
怕她局促,又说,“倒也不必觉得拘束,我来之前回禀过了,太子妃叫我们尽管自便,不必专程过去请安。”
早听说太子妃信佛,每逢节庆必要到西郊古刹潜心礼佛,这次想来也是为太子出征祈福。涉及皇室,范渺渺只是微笑着听,偶尔应承几句。陶子莹说了半晌,大约也是累了,闭上眼睛小憩。
过去路上十分拥堵,费了往日一倍的时间才到隅园小巷,巷前又堵一阵,据说是讲经持续十日,有些信佛的贵妇人也闻讯赶来,堵得巷内窒碍难行。陶子莹听说了,便道:“我素来不信佛,懒得招呼她们。”嘱咐马夫往偏门去。
她在后院亭水阁设了茶席,与范渺渺一面对饮,一面赏花。绿荷舒卷,菡萏映红,晴光之下,亭亭清绝。两人本来闲谈,见此美景都难免静了一会儿,随后陶子莹赞道:“真美啊。”她心随意动,走到古琴前,于山光水色之前信手而弹。
一曲罢了,余音袅袅,阁中诸人尚还久久没有回神,阁外先传来一阵掌声。
陶子莹转过头,看清来人,连忙站起身:“臣妾见过太后、郑贵人。”范渺渺心下稍惊,脚步稍退,低头施礼。
“都起吧,今日是微服出宫,不必太拘着。”太后手一抬,和蔼笑道。
随侍的谈蔻过来相扶,她与范渺渺目光相触,微微一笑示意。
太后一来,自然占了上座,郑贵人也在她下首落座了。陶子莹辈分小,亲自奉了茶到太后面前,脆生生叫了声祖母,又道:“请用茶。”垂手低头站在一旁。
“人老了,前面听大师讲经听得昏昏欲睡,本来躲懒,忽闻弦歌,又情不自禁地走了出来。”太后指着她,向郑贵人笑道,“你瞧瞧,害她局促成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