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渺渺不置可否,嗤之以鼻:“因为在你看来,我还算有点价值。”
要在以前,她这轻蔑的态度,多少会叫鲁少爷恼羞成怒,但现在是完全不在意的了,反正没少受她冷眼,已经习惯。他自顾道:“但要放你离开,也不可能,因为你不该知道那秘密。好在当天窑内尽是心腹之人,且谈蔻为了保你一命,没有上报,不然以太平社那些人的残暴,你绝活不到今日。”
范渺渺先是一愣,她撞破他们私熔兵器,如此谋逆大事,但凡透露出去,都是要掉脑袋的,谈蔻居然选择压了下来。而后反应过来,谈蔻竟是在为太平社做事——无缘无故,根本无法想象,凭谈家的清贵门第,凭她自己在太后跟前的地位,她怎会和太平社有牵扯?
由于消息过于震惊,范渺渺脑袋里乱麻麻的,一时之间沉默不语。
鲁少爷继续说道:“柳家已经接受你意外而亡的消息,在新亭、京都两地都布置了灵堂,所以风头过去之前,你安心呆在这里吧。”
范渺渺回过神,向他抖动手铐,叮铃一片仿若她无尽的奚落:“你们将我余生囚禁,却劝我安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鲁少爷自知理亏,避而不谈,只道:“你我其实是一类人,我早想通,世俗之情容易分神,不如放下是非对错,沉心做自己喜爱之事。这里很安静,对你钻研、改良秘方会有好处。”
放下是非对错,范渺渺喃喃半晌,随后冷笑摇头。
鲁少爷就如他自己所言,不再在乎其他,对她的冷嘲热讽全然不作理会,范渺渺冷眼旁观许久,突然对他说不上是憎恨,还是叹服。她顿了片刻,问道:“你就这么信我?不怕我给你的秘方改掉只言片语?你知道的,差之毫厘,说不定就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纠正。”
鲁少爷摇头,说道:“你是聪明人,为自己性命考虑,不会出此下策。而且,你那两个下人还在我们监视之中。”
范渺渺无言,笑了笑,没有反驳。写完最后两字她停下笔,站起身让到一旁,说道:“我写完了。”
鲁少爷大喜,走到她面前,双手撑在案上,仔细品读,如痴如醉。
范渺渺转身给他倒了杯水,鲁少爷对她毫不设防,一边接过,一边就坐下了。然后她摇晃摇晃壶内,蹙了蹙眉,走到门边打发私兵出去汲水。
装模作样做完这些,范渺渺手心都要打湿了,所幸鲁少爷并不察觉端倪,仍在专心细读。这是好时机,今日丫鬟没在,院外系马,而门外私兵鲁钝,不足为虑,范渺渺日夜心算,把笔磨尖,就是为眼下这一刻。
她走到他身后,趁他低头不察,瞬势借用手铐勒住他的脖子。鲁少爷一下子仰过了头,全身绷紧,双手双脚四处扑腾,口中喝喝,想要呼救,但范渺渺哪容他反应,忍住手腕的疼痛,身子借助椅背下沉,紧紧将他勒住不放。
女人和男人本来力气悬殊,但是范渺渺突袭在前,何况她还有椅背借力,不到十息,鲁少爷挣扎的动静就小了,逐渐无力。
门外一名私兵汲水未归,另外一名听见屋内隐约有声响,但不大,照例只站在门边问了一声。
范渺渺低头看去,鲁少爷翻着白眼几近晕厥,担心他醒来大叫,她回忆着少年时在参将府上跟表姊学过的招式,使用巧力把他下巴卸掉了。随后把他丢到一边,范渺渺握紧手铐、笔刀,悄无声息走到暗处埋伏。
那私兵听见屋内没有回复,不禁感觉奇怪,但大约一直以来她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弱不禁风的女子,且平时过于老实,所以并未太过警惕,随手推门进来。等他看清屋内昏迷横陈的鲁少爷时,为时已晚,范渺渺早扑了上来,尖利的笔刀直刺他要害。
范渺渺并不强求自己这刀致命,只是打他个措手不及,下一刻她果断弃刀,转身夺门而出。
院前拴着一匹白马,正悠闲地喷着鼻息,午后的日光打在它鬃毛上,光泽可鉴——范渺渺日盼夜盼、心心念念方才等来这个机会——今生几乎没有时机展现她骑马的本事,但当她翻身上马,握紧缰绳的那一刹那,五十六个日夜的惶惶不安、刚才一系列的动魄惊心,竟都离奇平稳下来。
屋内一时未死的私兵大叫着追了出来,与汲水归来的碰上了面,一人怒气冲冲,一人莫名其妙,却见院前尘土飞扬,白马驰道,那手戴镣铐的女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
……
鲁少爷再度醒来,还在原屋,但被人将手脚捆住,拴在椅上动弹不得。脖颈传来的疼痛提醒着他先前遭人暗算,实在是,他没想过那女人会有那么强大的爆发力,根本无从设防。清醒过来又是一阵后怕,若是被她再多勒住片刻,恐怕自己早已命丧黄泉。
不过,眼下的处境并不见好。外面天已黑了,丫鬟及宅中私兵俱是不见下落,不知在他昏迷期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晏庄披夜走了进来,因没有掌灯,屋内昏昏沉沉,待鲁少爷看清是他,惊讶之余,也觉得合情合理。
柳府中设灵堂,实有麻痹人心之意,事实上晏庄与柳令襄从未放弃搜寻范渺渺的下落,任何与她有牵连的,都被列入名单中,于暗中密切调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从鲁少爷的行踪查出些许端倪。
但他们依旧小瞧了鲁少爷的谨慎,第一次追踪至此,便迷失于这片深山老林。为免夜长梦多,晏庄当机立断,这日拨调将军府十余名暗线,逐寸逐寸排查。
最后找到这座旧宅,是在意料之中。但晏庄不曾想到,当他飞奔进屋,早已是人去楼空,惟有鲁少爷不省人事。
晏庄淡淡说道:“老实交代,她在哪儿?不然叫你生不如死。”
鲁少爷先是一怔,看见晏庄眉目间藏不住的烦躁之意,突然悚然一惊,难道他至今不知范渺渺的下落?
鲁少爷下意识道:“我不知道……”
还未见晏庄如何出手,鲁少爷话音未落,惨叫顿起,血光之中,他的幺指飞了出去。
晏庄很不耐烦,把案上秘方扫到他的脚下:“我重复一遍,老实交代,免你受罪。”
鲁少爷浑身疼得哆嗦,几乎说不出话,也不能够说话,屋内她的生活痕迹、有她字迹的瓷器秘方……无一不指向他是罪魁祸首,连作案动机都一目了然。他意识到自己已成谈蔻弃子。
——是今日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是她早就料到柳家不会善罢甘休,还是发觉他们已经怀疑了他,所以先推他出来打掩饰?毕竟起事在即,总不能真让他们追查到前因后果,影响局势。
这时柳令襄接到急报,赶忙驱马过来。一进来,抬手啪啪两声,先给了鲁少爷两巴掌,大声喝斥:“居然是你!”
四周不见范渺渺,柳令襄转头问晏庄:“她人呢?”
晏庄摇摇头,说道:“我来时,宅内、屋中,只有他一个,以及地上干透的血迹。”
听说找到她所在,柳令襄一路赶来,还没来得及高兴,现在又是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柳令襄急道:“她该不会……”
鲁少爷突然开口,笑道:“是我,是我杀了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第一百三十五章 [前世]想起他时,天光降临。
当晚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山林间道路变得很泥泞,四周没有灯火,连月色也稀薄。范渺渺紧握缰绳, 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起先后面是有几名私兵追捕的, 所幸她曾苦练马技, 灵魂里仍本能地记得在马上那种惯性, 哪怕林间平道狭窄, 错身之间有枝桠划破袖襟,她要甩掉他们也是轻而易举。
就在身后追兵逐渐无声之时,雨没征兆地落了下来, 范渺渺在山林间迷失了方向。安全起见, 她不得已下马,牵着白马小心探路。黑天暗地,一人一马穿行林间,何其渺小, 还要谨防蛇虫惊扰。范渺渺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却知道不能停下, 因为一旦停下, 多日隐忍功亏一篑不说, 还有可能葬身于深山。
这日是晚秋了吧——被困期间她并没细算时间, 怕日子太难捱。好在谈蔻在起居上并不苛待, 秋衣冬袄都为她备得齐全, 无奈天公不作美, 今夜这雨淋漓不尽, 从头到尾浇了她个落汤鸡, 寒意贴肤而入,是彻骨的冷。
到后来,她只有不停地对自己说话,勉强自己打起精神,不要瞌睡。她脑海里不断闪过很多画面,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私塾里读书,因为夜里瞒着教养嬷嬷,在夜窗下观星,第二日她习字时困得抬不起头,不小心磕得满头墨汁,在她脸上留下道道痕迹。
渺渺很怕被夫子责骂,自从爹娘去世之后,府里都是仲婶主持中馈,大忙人太忘事,她耽搁到七岁上,才和堂妹们一同入私塾读书。如果给教养嬷嬷知道,她完全是因为夜里观星闹的,一定没好果子吃。
趁着夫子不备,渺渺偷溜出去,临溪捧水洗脸,但她没想到水越洗脸越花,甚至衣服上也留了墨迹,一下子就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