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这里也有个小花猫。”有少年从假山石后转出来,不知作壁上观多久,忽而笑道。
无端出现个人,渺渺吓了一跳,转身见他脸上青一道红一道,大约是跟人打架弄的,伤势不轻,但他风轻云淡,毫不在意,过来在渺渺身边席地而坐。
渺渺经他打岔,一时忘记了哭,但一低头,怜影自照,可不就像他说的是个小花猫吗?想到回去教养嬷嬷一定打她的手心,立刻又小声抽泣起来。
少年被她吓得手足无措,忙说:“别哭,别哭,旁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她闷不吭声一味地哭,固执地洗脸,少年明显错解,问道:“真有人欺负你了?”
少年本来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架,正是最痛快,恨不得大肆宣扬的时候,结果她根本不问,还一个劲哭,哭得他脾气都没了,完全束手无策。
“你别动,我来吧。”少年取出手帕,沾湿了水,替她仔细擦脸。
当时年纪太小,还没有男女有别的意识,渺渺垂着脑袋,任由他帮忙擦拭,但他下手哪有轻重,不出一会儿,渺渺的额头就红透了。
她忍着痛,问道:“擦完了吗?”
其实越擦越坏,少年心虚至极,含糊说道:“还没有,再等等。”
擦了半天,少年盯着她看,总会觉得有点熟悉,像在哪里见过她一样,突然灵光闪过,说道:“咦,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
渺渺不明所以,还以为他擦完了,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问道:“多谢你啦。”
这时远处有人呼喊,少年猛地窜起,跑开一半又回到她跟前,矮下身来仔细叮嘱:“我得先走了,你的脸还花着,别乱跑,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千万别乱跑啊!”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还莫名其妙交代她一句话,但渺渺真就老实地坐在原地等他,最后等到家人沿途找来。回去后,自然免不了被教养嬷嬷训诫、禁足,又逢生病,好久都没有再去私塾读书,他这个人也很快被她遗忘在脑后。
或许是同样无助害怕的心态,引她在这隔世共鸣,蓦然想起当年,想起那少年。当时他鼻青脸肿,而她自顾不暇,没有认出他来。
原来是他,居然是他,当然是他。
想起他,范渺渺嘴边不自觉抿起一缕微笑,这时天光降临。她一夜跋涉,终于穿过山林,走到大道之上。随后,她再也坚持不住,松开缰绳,晕倒在路旁。
隐约间,有人在温柔呼唤她,范渺渺很想睁开眼来看一看,可惜浑身倦怠,眼皮沉重得有如千斤,而她徒劳无功。
不知她沉睡了多久,这一觉,大约有一世纪那么长,当她眼睫轻颤,看见白日光的那一刹,恍然若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小姐,她醒了。”
屋内有人走动,出去报信。范渺渺透过青色床幔,看见面前陈设古香古色,红雕漆器、金银螺钿器、琢玉、绿松石、黄花梨木作……处处可见古朴文雅。主人家大概很擅女红,屋内随处可见的半成品绣作,一眼望去,其上经纬疏密有致,穷工极巧,有大师风范。
范渺渺下意识撑身坐起,久睡的后遗症,害得她脑袋晕乎乎的,几乎坐不稳。是有人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才免她往后栽倒。
范渺渺垂眼轻声道谢,正在这时,先前报信的回来了,她们簇拥着一位年轻小姐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提着药箱的大夫。
见她醒来,大夫当先上前,仔细为她把脉。
瞧了有一会儿,大夫抚须,沉吟未定,年轻小姐见状,问道:“她怎么样,何大夫?”
何大夫说道:“她体内脾阳不足,气机不顺,虽然醒来便无大碍,但以静养为宜,不可大动心火。范小姐,我另配一副药,给她服下调养。”
年轻小姐说道:“好,多谢何大夫。”亲自送到门前才又折返。
范渺渺不知,她这一睡,半月蹉跎,听见人家称呼“范小姐”,还当是在她自己旧闺时,又疑浮生是一梦。直至那位年轻小姐坐在她床榻前,自我介绍道:“是柳小姐吧?你别怕,我姓范,出身淮阳范氏,或许你不记得了,但曾经花神庙前,我们见过的。”
范小姐怕她多想,解释说道,“当日我们离京,途径大道,见你高烧倒地不醒,便将你带到别庄。本来想立刻通知柳家的,但我托人打听,说你已失踪多日,联想那日你狼狈情形,我怕自己好心办坏事,便没敢让人声张。”
望着面前这位自己的后辈,范渺渺心中说不出是何感慨。重生以来,她并未与前世家族有过任何交集,未想这次意外,竟得他们搭救,是时也,是命也,真还说不定,或许是上天轻轻的一拨弄。
万千感慨,最后系于一句:“多谢你救我。”
范小姐摇头笑道:“搭把手的事,对我并不费劲,反倒是你,现在醒来有何打算?需要我帮忙通知柳家吗?”
想她自失踪以来,了无音讯,柳令襄一定急坏了,范渺渺便摇头,还不知外面是何情形,假若谈蔻她们还在搜捕,自己知道那么多的隐秘,甫一现身,肯定牵连柳家。
因此她说暂时不急,只道:“范小姐,我想请你先帮我送一封信。”
范小姐说好,转头吩咐人递纸笔进来。范渺渺提笔欲写,无奈这时大病初愈,体弱无力,根本握不住笔。
她转头看向范小姐,含歉说道:“倘若范小姐不介意,可否为我代笔?”
范小姐点点头,接笔悬腕,谁知静等半晌,只提了个款——她并不知情,范渺渺是望着她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字迹,喟然不语。
“范小姐临的是管夫人法帖?”最后她笑问。
范小姐将头一点,说道:“柳小姐好眼力。”
范渺渺一顿,说道:“思来想去,在信中能讲的不多,索性不写,只烦请范小姐为我落下款名,我闺字双渺,渺沧海之一粟的渺。信请送到积善阁,庄先生收。”
范小姐照实写下,然后说道:“柳小姐,不瞒你说,你失踪加昏迷的这段时间,外面时局动荡,人心不安,但你只管放心,这封信我会请范府门房送去,你看如何?淮阳范氏毕竟百年大族,盖着范氏的戳印,旁人不敢拆信,务必给你送到。”
范渺渺恳切说道:“多谢你,考虑得这样周全。”
兜兜转转一百余年,曾经她完全不敢作想,有朝一日她会署下本名,给他寄出一封来自范府的信。
“但是你信中没有只言片语,收信者能明白你的意思吗?”范小姐是个热心肠,替她问道。
“他能,当他看到,一切都不言而喻了。”范渺渺心神波动,微微一笑,随后望进她眼里,问道:“其实我倒有个疑惑,当日花神庙前,肩摩袂接,你与我之间并未搭话,你怎会认得我呢?”
范小姐故作玄虚一笑:“因为那一幅画。”
范渺渺微怔,问道:“那副《重彩仕女图》?”
“不错。”范小姐回想当时,她记忆还很深刻,说道,“旁人都在热议,在困惑,在好奇,在争论不休,唯独你不一样。你鹤立人群中,神色始终淡淡的,好像漠不关心,但我顺着你偶尔望来的目光看去,发现你早已知晓答案。”
第一百三十六章 正文完结。
范渺渺苦笑道:“范小姐目光如炬。”
范小姐忽而一笑, 说道:“柳小姐,我姊姊曾经说过,能够读懂画的人, 必是画中人,因此说句很冒昧的话,不是我目光如炬, 而是在那一刻, 你暴露了你的心意。”
心事竟被范家后辈看透, 范渺渺一时语窒, 不知说什么好。范小姐看她似乎很窘,连忙解围:“柳小姐,你别多想, 我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实不相瞒, 画中那女子,正是我家中一位长辈,所以我怎会借此嘲弄于你呢?”
“画中,是你长辈的故事?”
“是啊, 我们家向来规矩重,这样一幅意味的画, 在长老们看来, 是很不知羞的, 所以这幅画一直收藏在书房里, 无人问津, 后来, 我们姊妹几人无意找到, 除了惊叹于其上画技精湛, 更多是对这位长辈, 心生敬佩之情。”
范渺渺听得怔忡,下意识问道:“她……她有什么值得敬佩的呢?”
范小姐并不介意她言语中的冒犯,正色说道:“女子敢表达、敢追求自己的愿景,在我们现在也是件难事,更何况在她那个时代,柳小姐你想想,这难道不值得我们敬佩吗?”
范渺渺笑道:“像这样的女子,在你们大家族里,应当是不准议论的吧。”
范小姐无奈点头,却道:“越不许议论,越会有人记得,每当中元节,我们姊妹几人都会在后院悄悄设案为她祭奠,以后每年也会如此,希望她能够享受后人香火,若有来世,依旧做她自己。”
望着范小姐年轻的脸庞,仿佛与曾经那个自己相似的脸庞,范渺渺内心感慨万千,与她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