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今太后,可不是旁的谁。范渺渺以为荒谬,好一会儿才摇头:“先生,这是死罪,柳家想都不敢想的。”
“刚才谁说没有什么不敢?”晏庄扬眉笑问。
范渺渺不肯落了口实,只说:“就算先生好意,我也不能枉顾先生性命啊。”
“什么叫就算好意?”晏庄不太满意,假装想了想,长“哦”了一声,“你以为我在套你的话?”又说请她尽管放心:“柳小姐,我们同享一个秘密,我是断然不会出卖你的。”
他在逗她玩呢,范渺渺一下子领悟了,又纳闷,他们几时同享过秘密?眼神一凝,看向他时,表情总算一僵,知道他是在说那日他们偷听柳令襄与十一皇子私语。
范渺渺有点笑不出来:“先生,你何必说笑?”佯作虚惊一场,“万一我当真了,那怎么办?”
当真有当真的机缘,晏庄心想,太后若真一命呜呼,柳家要少许多麻烦,平白捡个便宜,也不会被贵人怀疑、指摘。分明就是她不相信,认为他办不成这件事。当然面对着她,不好再续这个话头,免得隔墙有耳。
晏庄向她告罪:“确实是笑话,柳小姐别怪我就好。”
见你一本正经,信誓旦旦,只怕不是当笑话在讲。范渺渺暗自摇头,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干嘛平白无故怪罪先生你?”说完回想,他拿这笑话来吓唬人,真说不准是听者胆大,还是说者更胆大些,不免抿嘴失笑。
望着她的笑,晏庄有点失神。每次见面她都不太一样,一会儿老成,一会儿生动,他是早有察觉的,本来提醒自己不该深究,但这时玩笑未尽,真真假假的也不必在意。他情不自禁想要问:“小姐,你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
范渺渺心底咯噔一下,心想,你为什么总要怀疑我?当即面有不豫,板起脸来:“先生,你一会儿说我没有人情味,一会儿又说我像活了好些年的老太太,现在竟然还认为我冒充了柳小姐。怎么,你还真把我当妖怪看啊?”讲到最后,她有点好笑,觉得没必要为了这个而慌张。
他要是怀疑,只管去怀疑,这副身躯又不假。哪怕内里灵魂换掉,除非亲历过,说出来有谁肯信?但范渺渺依旧惊骇于他的洞察:他分析得没错,她这一向,行为处事确实大有变化,不似以前那样清心寡欲,万事不管了,也难怪晏庄会困惑。
现在她慢慢回想,也许是因为心态在变,变得年轻了。以她的年纪看来,这着实有点不可思议,很有点“返老还童”的感觉。
这是好事呢,还是坏事?范渺渺忍不住要想。
晏庄也不知为何自己总是纠结在此,确实她给他的感觉,和别人都不一样——完全不同。她这个人是神秘的,矛盾的,深不可测的,很多时候他都暗觉惊异,不明所以。当然,这话不能跟她深谈,说出来只有更冒犯的。他于是沉默,装作被某件瓷器吸引了目光,拿在手中反复鉴赏,范渺渺自然也默然无语。
第十五章 稳操胜券。
回到府中,柳令襄与范渺渺关起门来,在书房议事。今日窑口一行,柳令襄可谓是受益匪浅,从前没掌家,没有机会见识到柳家的烧窑工艺,现在总算大饱眼福。
范渺渺此行也收获不小,一并带回十件窑变瓷。看她逐一摆放,那股认真的劲头让柳令襄忍不住要撇嘴,认为她在一心二用:“我要传达一个坏消息给你,你听不听?”
范渺渺问:“仍然不行?”
“你也猜到了。”柳令襄伸手递给她一个卷轴,努了努嘴,示意她看,然后在太师椅坐下,端起茶碗,无意识地拿碗盖将浮沫撇来撇去,看着她说,“六掌柜这几日带人重过了一遍工艺流程,虽说知道大概的问题所在,也实在着急,因为现在根本就是无头苍蝇乱飞,没处下手。”
范渺渺展开卷轴,快速扫了几眼,是窑内布景的图纸,其中包括装烧的工艺和窑工笔记。她头也未抬:“精进工艺本就是件难事,三年五载也不见得有成效。”
柳令襄说废话:“三五年,我们等得起吗?”只怕那时候脑袋都落土为安了,她捧着茶,遥想那凄凉场面,呆了一会儿,再看向范渺渺,“好了,你现在总肯告诉我你的打算了吧?”
昨日她说过柳家未到死路,柳令襄想要细问,她却不说,顾左右而言他,反而提起窑口之行。柳令襄这两日也没睡好,一想起她的话,简直抓心挠肝,一会儿觉得她在信口开河,一会儿又想着,反正横竖没有办法,死马也当活马医,且看她有什么主意。
范渺渺收好卷轴,走到柳令襄身侧,低身附耳几句。她说话轻声细语,但柳令襄听在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
柳令襄张了张嘴:“你没吓我……”
“好端端我吓你做什么?”范渺渺说完,径自走到她对面坐下,“就看你肯不肯了。”
柳令襄面色古怪,看她好多眼,咕哝说:“难怪你不愿意当家主,原来是想借风使船,让我来做这个千古罪人!”
小孩子胡话,范渺渺听过后并不放在心上,何况她口中的主意——拍卖柳家秘法——的确是很石破天惊的想法。
但在她看来,烧造百件“海棠红”,单凭柳家,很难在限期之内完成,但若得鲁、李、陈三家助烧,那就不是困难。
然而,一旦让出,柳家的优势全没有了,顷刻沦落到与三家争势的局面,而以后如何发展,谁都无法预见。也许柳家至此一蹶不振,也未可知。此外,秘法为柳家至宝,历来只传家主,就如柳令襄所言,假使她敢于决定,那么她就是柳家的千古罪人,百年后,在地底下也羞于去见祖宗。
柳令襄有这魄力吗?
柳令襄干脆闭嘴,低头沉吟,左思右想,好生纠结,好生苦恼。一面是家族秘宝,干系家业存亡,一面却是人命关天,命悬一线。柳令襄心中的天平左□□斜,一张小脸紧皱在一块,摇摆不定。
范渺渺看着她,轻声说:“活着,才等得起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
柳令襄一呆,旋即豁然开朗。烧瓷是项技术活,需要时间磨练,试想,百年前尚且只有青、白二色,如今却成就异彩瓷器,那么未来如何,谁能够知道?谁又敢断定,日后柳家不能再次脱颖而出,烧造新的瓷器?
这样一想,柳令襄只觉心中豪迈万分,连放下茶碗的动作,都有点势不可挡的气派:“破釜沉舟,方能自救,我凭什么不肯?”又觉得不甘,“哼,就是便宜了他们三家。”
范渺渺却说:“就怕他们不敢。”
“天大的好事,他们竟还不敢?”柳令襄愤愤不平,但其实心知肚明,柳家是趟浑水,明眼人都看出是皇室在找她们的不痛快,这当口来帮忙,岂不是忤逆圣意?
但如果三家真的就此作壁上观,柳家不是平白闹一出笑话吗?
柳令襄喃喃道:“那怎么办?”
范渺渺平心定气:“那就逼他们要好了。”
柳令襄一时无话可说,更确信她现在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简直脱胎换骨一样。搁是以前的柳衔霜,绝对讲不出这样的一番大话,现在的自己也不行,偏偏人家怡然自若,是成竹在胸的模样。
柳令襄对她肃然起敬,见她十分爱护带回的那十件窑变瓷,也不禁走去观摩,一边拿起、放下,一边琢磨:“照你的意见,这些瓷器日后受到吹捧,‘柳家瓷’的名声只会更加响亮……但是单凭异色瓷,恐怕对三家的冲击不大,他们一向更偏重于烧造实用瓷器。”
“你错了,从此以后不再是柳家瓷,而是新亭瓷。”范渺渺摇头。
柳令襄奇怪:“为什么?”
范渺渺解释说:“你想想,到时一提到‘异色’,人人立刻说到新亭,新亭瓷的名气愈大,三家愈是危机重重,因为若是烧不出来,岂不辜负世人?”
就和柳家如今的现状一样。
那封圣旨的言外之意不就正是,你柳家的“海棠红”不是享誉海内吗?既有这工艺,那么烧造百件又有什么难的?烧不出来?那就是沽名钓誉,欺君大罪!
“‘异色瓷声名大振,你身在新亭却说烧不出来,看来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经不住有人要说。”范渺渺慢慢道,“外销瓷一向是三家竞争的重中之重,这样一来,名声坏了,外销锐减,只在新亭争霸?”范渺渺摇了摇头,“我看三家都不肯甘心的。”
一直以来,柳家因有“海棠红”,这才隐隐独占鳌头,其他三家则是在外销上竞争激烈。但范渺渺第一次当街逛瓷器店时就已经发现,他们四家瓷器的风格造型总是大同小异,既然相似,那么就没有谁家是无可取代的。
范渺渺道:“所以,我们要打破这个平衡,拍卖秘法。”
也许三家都不敢要秘法,但有异色瓷的诱惑在前,又有旁的两家虎视眈眈,她不信他们还坐得住。
柳令襄一思索,也明白了,舆论的风向与秘法的诱惑,不过是为了激出三家一直以来的暗流与野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柳家就是要创造这个可乘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