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庄笑一笑:“好些日子没见到柳小姐了。”
范渺渺说:“这一向确是很少出门,好不容易才受她一次鼓动。”又寒暄道,“先生近日如何?”
晏庄回说并无什么出奇,笑看她一眼,问道:“柳老板赠我的茶饼,想必是小姐的手笔吧?”
范渺渺一顿,点头。
晏庄含笑,只说:“我猜也是你。”
范渺渺一笑:“原来先生也不十分确定,竟给你诈出话来。”
“我本就有七八分把握,因为当日谈到感谢,柳老板只管冲我挤眉弄眼,我又怎会那么不识相?”晏庄也笑。
原来又是柳令襄作怪,好在范渺渺闻言也不局促,笑问:“那么先生觉得好喝吗?”
晏庄站定,故意想了一想,才笑说:“清茶始终稍嫌寡淡,茶饼另有风味,反而合我口味。”说着,郑重其事向她拱手为礼,“多谢柳小姐赠茶。”
范渺渺避开这一礼,道:“区区小事,本该不足挂齿,先生何须去听令襄小姐胡说?”她是在想,晏庄玩这一出,少不了有柳令襄在旁“煽风点火”。
晏庄只是摇头。团茶重彩其表,香料的添加必不可少,因而味浓而厚道,到了永平一朝,皇帝认为“不无夺其真味”,下令罢造茶团,上行下效,捣茶为末的喝法也逐渐不被推崇。但在永平朝之前,团茶一斤,值黄金二两,贵人之中十分风靡,晏庄活在那时,尝过不知凡几,而隔世以来,骤然初尝,心中五味陈杂,翻涌不已。
思忆起旧事,不见得是好事,但晏庄眷恋那种温暖。
晏庄转过话题,问她:“你现在就回去?”
范渺渺摇头,说:“难得才出来,索性逛一逛。”
他看范渺渺落了单,哪怕有丫鬟在侧,但两个姑娘在此混乱之地游玩始终不怎么安全。晏庄说:“请小姐稍等,我去跟殿下跟前回个话,一会儿和你们一起。”说完,就闪身往李府里去了。
范渺渺有点懊恼,早知不说了,现在要劳烦他的架,还不知道会不会耽搁人家的时间?心里又道刚好,那日亲手做出的陶碗也都烧造好了,六掌柜前几日就送到了府中,正可以拿给他。于是耐心与牵云站在角落里说话,一边等他出来。
牵云平时很少有机会见识这些,很是激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范渺渺心不在焉地听着,望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经意又想到以前的事来。其实她只逛过一回民间的堂会,比牵云的经验还要浅薄,因为在旧式家族里,这些被认为是粗俗的排场。大人们严令不许小姐们参加这些场合,但从不管少爷们。
因此每年民间堂会的时候,她几个堂弟都会去玩,回来给她们绘声绘色地讲解,也会悄悄给她们捎带小玩意,当然不值钱的,不过胜在新巧可爱。她们把小玩意换来换去地摆玩,最后不知谁给弄坏了,却不敢哭,怕叫嬷嬷知道了责罚,所以更加不舍与心馋。
有一年,表姊已成了燕王妃,年前请她到王府做客,听说年二十六有民间堂会,也许她当时眼里闪着光,表姊含笑瞥来一眼,做主打发人回范府,说多留她玩几日。
到了那日,两人乔装打扮上街,燕王走在后面,并不来打扰她们的兴致,王府的人则隐在人群里护卫。那日堂会与今日还不同,是迎神会,远远就听见仪仗的声乐,闻之,四周人头攒动,激动不已,个个仰着脑袋等候多时。
终于先来一位“先行官”,原来是七八个人抬着一个小孩,小孩面目清秀,额头点有红痔,打扮成了神佛童子的模样。小孩端坐在高轿上,这时是午后了,兴许已经怠倦得很,正微微歪着头打盹。由于实在可爱,百姓哄然一笑,惊动小孩,睁眼茫然四顾,百姓又是一阵大笑,底下七八个人的仪仗赶紧加快脚程,匆匆忙忙地向前跑去。
后面的也有趣,有观音菩萨、元始天尊、红脸牛魔、青衣蛇妖,着实怪诞得出奇。她心想,观音菩萨和元始天尊一个是佛教,一个是道教,根本不是一路,更别谈还出现这许多的妖魔鬼怪,简直大锅乱炖,但盛会上每个人都洋溢着真心的笑容,她受了感染,一切抛开不究,免得败兴。
人群前方又一度轰动起来,她连忙望去,却不巧有日光刺眼,不由得伸手拉低帽檐,忽然她有一种如梦之感,整个人呆住了。因为她竟看见了庄王。彼时他已受封,遥领爵地。
她疑心自己看错,眨眨眼,依旧仰头望去。年少的王爷站在高轿上,脸上涂红两笔,仍不影响他神采英拔。百姓们一瞬间热情高涨,一则是因为他生得相貌堂堂,一则是他手持一柄银枪,回应似的,偶尔也威风凛凛地耍几下样子,十分唬人。
燕王妃自然认出他来,嗳哟一声,忙问燕王:“这不是十二郎吗?”
燕王点头,说是他,又说:“真是胡闹!”
两人正议论间,庄王蓦地看来,向着他们促狭一笑,随后顽皮之心顿起,脚踢银枪,虚晃一□□来。众人纷纷喝采,你推着我,我推着你,争相观他,无奈这时她被挤到最前面,短帽竟在混乱中给人打掉了,她慌乱之间只想着俯身去拣,还没弯身,目中银光闪闪,庄王已是拿枪挑起了短帽,轻松丢到她怀中。
她心神不定地接在怀中,再抬头,人和仪仗都走过去好远了。她记得自己面上红透了,一定是这样,因为燕王妃十分关照地问她是不是很热?但那时正是寒冬凛月,一年最冷的时候。
她抿着唇,咕哝两声,终究没好意思回答。
第二十九章 他自始至终一个人,实在很不可思议。
人家都说, 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爱回忆往事。但范渺渺前世老了也没这样过,她怀疑是许久没在佛前念经, 才会乱了心思,寻思着过两三日到城外礼佛。总是这样乱想不好,哪怕时过境迁了, 也很难为情的。
一会儿工夫晏庄过来了, 范渺渺问他:“殿下没怪罪吧?”
晏庄笑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压低了声音, “他们两个就那样子, 殿下自己早习惯了,自然不会怪罪柳老板的,你只管放心。”
范渺渺说那就好, 一时看着他, 并没有再说话。她有点好奇,但不好问他和十一皇子的关系几时这样好了,她分明记得最初他还不愿意在十一皇子面前出头。
她不问,晏庄更不会先说, 两人同游,逼狭地挤在人群里, 倒不如往日相处从容, 毕竟人多眼杂, 男女有别。晏庄见她越发不语, 也无话可说, 默默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忽然范渺渺不知看见什么, 抿嘴一笑, 回过头, 向他招手:“先生, 你也来看。”
原来是个陶瓷摊子,上面陈设着陶瓷做的小玩意,大多是十二生肖,拿起来只有掌心大小,但胜在可爱。陶瓷的小玩意此时并不多见,人们囿于成见,认为陶瓷是生活用具,想不到用于别的情趣之上。范渺渺挑了几个,发现他家摊上的陶瓷成色都不好,手感也很粗糙,多半是自家搭坑粗烧的,但十二生肖的造型精致,又有寓意,倒是很受小孩子欢迎。
摊主哈着腰,给他们介绍陶瓷不同的釉色:“小姐,别看这里颜色不同,真不是瑕疵哈!您听过窑变的鼎鼎大名吗?这就是哩!”因见范渺渺留神细听,不免更加卖力,夸大自家做的陶瓷堪比当地柳家的异色瓷。
晏庄失笑:“你知道眼前这位小姐是谁?你在她面前大谈陶瓷,无异于班门弄斧。”向摊主介绍她说,这位就是柳家的小姐。摊主一惊,连忙赔笑,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先生恭维我了。”范渺渺微微一笑,眼中倒很赞赏,“你怎么想到做这些小玩意的?费神又费劲,只怕一窑下来赚不了多少。”
摊主苦笑:“只有这手艺维生,赚得了赚不了,哪里容小人多想,还不是只能埋头先苦干着,养活一家老小算数。”
新亭唯独柳家有一半官窑性质,其余三家皆是民窑,但影响也极大。除此之外,就是数不清的杂窑,几乎都不成规模。这一部分的人,养家糊口也难,范渺渺之前听说过,也和柳令襄考虑收编,改建他们的窑口,以便提高柳家的量烧,然而六掌柜派人看过,回来的人只顾摇头,说有那改建的工夫,还不如柳家新建,所以作罢。
范渺渺现在才见到像他这样的人,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低头挑挑拣拣。
她的属相是蛇,摊上面没有,不知是卖完了,还是觉得蛇的样子骇人,压根没有做。她想了想,问晏庄:“先生,你是什么属相?”
晏庄回说:“是虎。”
刚说着,范渺渺已伸手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比在他面前打量,笑说:“先生竟然是属虎的。”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年得有二十五了吧?”又道,“真想不到。”
晏庄奇怪:“什么想不到?”
范渺渺因说:“想不到先生属虎。”以他的城府,还以为是属兔的,狡兔三窟,那么狡猾。这话不好直言,她另解释道,“先生与人亲善,但老虎脾性最大,旁人不都是说,‘老虎的尾巴摸不得’吗?可见得不好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