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令襄现在很希望她好,以前年少不懂事,和她不对付,两人明面上暗地里较过不少劲,如今想起来简直忍不住脸上发臊。母亲曾提过,柳衔霜这两年过得辛苦,新寡之后,李家一直对她不闻不问,柳府上下为此避讳不谈,但毕竟那是她前公婆家,柳令襄担忧她始终没有放下,不然何以性情大变?
这样一想,难免对李家更加憎恨,然而过了几日,新亭忽然传来喜报,说是李家六少爷中了举人,李老板喜出望外,特命听差沿街报喜,分撒铜钱。彼时,范渺渺正与柳令襄在小楼品茗,听着报喜声,与柳令襄双双发怔。
柳令襄赶紧回过神,面上微怒:“嘿,秋千巷也不是谁都能来喧哗的。”喊人打发走。
范渺渺叫住她:“既是喜事,何必驱赶,我们看看热闹去。”又顺口嘱咐了一句,叫她记得送礼。
柳令襄恨她心大,撇嘴说:“你倒是好心好意恭贺,人家不一定领情。”
李家与柳衔霜的恩怨,范渺渺多少知情,见到柳令襄如此为她抱不平,笑说:“谢谢你啦,我们先看看再说。”
她们并肩走到府外,又遇见一个报喜的听差路过,那人敲着锣,从巷头走到巷尾,有街坊邻居的小孩觉得新奇,围着他团团转,一边拍手,一边学语。
听差看见她们,自觉应该发挥,当即重重敲一声锣,哈腰道:“小姐们,明日起李府设宴三日三夜,热闹堪比堂会,一定不要错过。”
范渺渺不说话,只是含着笑,柳令襄闻言,却别过头从鼻中哼出一声,显得十分不满。
这当口,听差已经绕过巷子拐角,敲锣声与报喜声渐渐远了,范渺渺与柳令襄打道回府,范渺渺见她还很不愉快似的,轻轻推了她肩膀一下,打趣说:“李家排场做大,柳老板少不得要赏脸出席。”
柳令襄冷笑说:“哼!难道我不会抱病不去?”
范渺渺说:“李家六郎要是止步于此,我也就不劝你了,但他年纪轻轻中了举,前途不可限量,万一日后中进士,入府阁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何苦与李家交恶于微时?”说着,看向柳令襄,轻声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因为柳衔霜,两家一向来往不密切,她明眼看得到。
柳令襄纳闷:“你都知道,竟然不介意?”
范渺渺说:“这不只是两家人,柳家和李家一向是行业内的竞争对手,此消彼长,现在明显他们优势起来,你我何必非要惹人不快?”若在生意上吃亏,只会令得柳令襄遭殃,本来她女子当家就很辛苦了。范渺渺又道,“至于李家六郎,听说他常年离家游学,衔霜小姐与他恐怕没有见过。”牵云那样多嘴,几乎都没有提过他,更谈不上与他有仇有怨。
她其实曾经认真想过,若是柳衔霜还在,会怎样处理这些关系?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实在不清楚其中细节与变故,终究无法作为外人置喙。
柳令襄也明白,人世间更多的是虚与委蛇的人,义愤填膺者反而是少数。何况李家即将出一位官老爷,官民殊途,结怨实非必要。
“你说的有理。”柳令襄怔怔之际,想到自己的愤愤不平,还要当事人过来劝解,不免一阵难为情。顿了顿,忽然她萌生了新的想法,介于难以启齿,只好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她几次吞吞吐吐,范渺渺笑问:“有什么话,这样叫你为难?”
柳令襄惭愧得脸红,说:“我刚才转念一想,实际上李家六郎中举,对我们而言算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利大于弊。”
范渺渺顷刻间也想到了,仍然做出倾耳恭听的姿态。她是习惯使然,前世就总是表姊在说,她在听,发表意见是极少数时间。这样想着,不免又觉好笑,好像重生以来,她已经发表过不少意见,尤其在柳令襄的面前,要给表姊知道,说不定会大吃一惊。
柳令襄组织着语言,正说道:“官场上也讲究出身,李家六郎既然成功入仕,李老板不能不为他的前途着想,整个家族的重心肯定也要做出变化,至少在明面上不能再做烧窑的活计。否则,‘烧窑匠的儿子’,日后谈论起来多难听呐!”
范渺渺没搭腔,柳令襄继续说:“我们可以拿秘法与他们交换窑口,李家掌握秘法,无异于扼住柳家命脉,这个便宜他不占,岂不是傻瓜?哪怕以后烧窑都统一由我们家来做,但收益上肯定李家才是大头,我想,这个条件李老板很难不会心动。”
范渺渺暗自点头,却假装疑惑:“但于我们没有一点好处。”
“怎么没有?”柳令襄笑着,掰着手指跟她数,“一来,此后官场有李家照看,免去我们许多打点,二来,实际烧窑的权力始终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李家不过是拿银钱供奉,他们岂能知道其中真章?烧多少,还不是我们说了算!这第三嘛,目前悬在脑袋上的刀刃是依旧是寿典贡瓷的难题,但若有了李家的窑力支持,百件‘海棠红’绝不在话下。”
范渺渺看着她,忽然说:“你倒很有经商的潜质。”
柳令襄正要沾沾自喜,忽觉不对,怎么琢磨,都不像是夸人的好话,一时回过味来,对她恼道:“好呀,你笑我是奸商!”
范渺渺失笑:“我明明没这个意思,偏你要来误解我。”
第二十八章 [前世]思忆起旧事,不见得是好事。
柳令襄为人风风火火, 拿定主意就办,当夜命人准备大礼祝贺,恰逢李府也送来请帖, 客客气气邀请柳老板前去赴宴。柳令襄颇为受用,到第二日,与大掌柜同去捧场, 直到晚上回来, 虽然面有倦意, 但谈笑间显得整个人踌躇满志。范渺渺心道, 看来他们已经谈拢一些事情。
柳府外的事,她向来过问不多,除非柳令襄遇见难题。眼见柳令襄越发有家主之尊, 范渺渺一边欣慰, 一边又十分感慨。
聊发情绪之时,柳令襄注意到她,随口问她今日在府中做过什么,范渺渺回神, 如实说自己白日看书、作画、吃饭,柳令襄听得好生无趣, 脱口而出:“你总闷着不好, 明日不如与我一同去观赏热闹, 李家场面办得极大, 不亚于平时堂会, 听说陶县令的夫人小姐也都去了。”
说完, 还没见范渺渺有什么反应, 赵氏立刻大惊小怪, 怨嗔她一眼, 怪她无故撺掇。柳令襄讪讪地,看向范渺渺,想辩解说人家早不在意了,但她母亲肯定不信。
范渺渺看在眼里,笑着为她解围:“是吗?那么我不容错过了。”
翌日,范渺渺与柳令襄同行。李家坐落在芳草巷,马车刚到巷口,已是停滞不前。外面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范渺渺落在柳令襄身后,一路过去,沿街已经摆满小摊,花灯、玉石、书画、果子摊等等,一一陈设出来。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柳令襄与范渺渺跻身其中,连对话也觉得费力,索性不说了,沉下心来逛玩。
李府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两个临时的戏台,台上敲锣打鼓唱着大戏,底下乌压压站着一片,四处笑语晏晏,人群中偶尔会爆发一声叫好,说明戏正演到妙处。这两处是给平头百姓搭建的戏台,在巷子中段的位置,摆放着酒席,上面的吃食供人拿取不限,随时有厨子盯着上菜。另有安置达官显贵们看戏的坐席,则在府内的小楼上,这里没有外面热闹,因为太太们多半自重身份,从头到尾含着一种矜持的笑容。即使戏到精彩之处。
李家的流水席虽说与民同乐,但真正能被邀请走进府中的,还需是持有请帖的客人。尽管如此,今日也与昨日不同,门前守卫极严,竟连差役也来维持秩序。显然因为有大人物做客。柳令襄明知是谁,心生退意。
她站在门前,望而却步,范渺渺好笑至极,真不明白她分明胆子不小,怎么见到十一皇子,反而像是耗子见了猫一样,只管躲。
正想着,忽然有人轻轻拍了她两下肩膀。范渺渺回过头,见是晏庄,别有一番惊奇。晏庄先是冲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她没听懂,面露疑惑,微微前倾了身:“先生你说什么?”
晏庄见状,只好也近了身,大声地一字一句喊道:“殿下,请你们,过去,一起看戏!”
周围的震耳的吵闹声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使得她脑袋晕乎乎地,而晏庄的面庞蓦然在眼前放大,眼中现出她正发呆的倒影,她见到那样的自己,很是陌生,又很是羞赧,不由闹了个大红脸,跟着懵懵地点头回应。其实依旧没有听懂他的话。
晏庄于是指指她身旁,范渺渺随之看去,原来身旁早空了,柳令襄已是逃之夭夭,不见了人影。她回头,与晏庄相视无语一笑。这时有小孩冲撞过来,晏庄护着她,走到偏僻的角落,这里仍然吵闹,但相较于先前,已经好了很多。
晏庄松开手,先告一声歉。范渺渺自是说没有什么,又问他:“先生刚才在讲什么?”
晏庄复述一遍,范渺渺苦笑,说爱莫能助,又道:“这个人真是讨厌,把人劝来了,却又丢下别人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