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柳令襄冷眼一哼。再看向范渺渺,却见她独自落在后面,低头抱着手臂,似在看别的什么。
晏庄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婉拒:“陶小姐何必自谦,我这双手如今未必跟得上小姐的琴音,就不要出席献丑了。”
陶子莹自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向他发出邀请,谁知当众落了面子,不免十分委屈,咬着唇,含怨看向他,他却自顾转过头,再不言语。
柳令襄忽而一笑,说道:“人家不愿意和你合奏,你何必强人所难呢?”她一向是不能忍受委屈的性子,从前事涉十一皇子,她认为自己在陶子莹面前自惭形秽,才甘愿不吭声。但如今陶子莹移情别恋,与她无碍,她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况且,晏庄不是别人,在她看来,他和她们姑奶奶之间,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却被陶子莹平白搅和一阵——就别怪她说起话来不饶人了。
这一下,好几位小姐跟着捂嘴笑。陶子莹一时情急,问道:“那么令襄小姐,你可敢与我合奏一曲?”她笃定柳令襄琴棋书画马马虎虎,一定不敢强行出头。但她错在不该在十一皇子跟前激将。
柳令襄自重逢以来,便察觉自己面对十一皇子总是怀着一种很卑微的心境,怕他过于情深,又怕他只是利用自己,怕这,怕那的,才老是板着一张脸,不愿显露自己的心意。这时,陶子莹先提出建议,她若不应,又很怕他会小瞧了自己。想到此,柳令襄断然道:“合奏便合奏。”
还是范渺渺清醒些,抬起头,伸手拉她的袖子,低声说道:“未显世的古曲,你如何会弹?”
陶子莹飞快地说道:“我这里有全谱。”
范渺渺一怔,心想,这不是刻意叫人出丑吗?新手弹新曲,哪怕贵为国手,也很难做到。何况柳令襄也许不会弹琴,要知道这半年来,她可未曾一次见到柳令襄肯安安静静坐下来,抚琴弹曲,说不定连简单的旋律也弹不连贯。
谁知十一皇子笑道:“既然有全谱,那就请柳小姐与陶小姐合奏一曲,让我们大家都开开眼界,也听听昔日的庄王绝唱。”
十一皇子一锤定音,这件事就算是说定,立刻有人去布置场地。范渺渺很为柳令襄捏一把汗,柳令襄却冲她一笑,还眨眨眼睛。
来到前席,各人散开,自找座位。没一会儿时间,她们要合奏的事就已经传开了,小姐们坐在屏风后面,叽叽喳喳议论不停。范渺渺低声问柳令襄:“你要不要提前准备一些?”
柳令襄说道:“没有必要。”
范渺渺见她成竹在胸,也不知打着什么主意,只好不去管她。闲坐这一会儿,远远见到陶大人也过来了,一旁还有鲁老板、陈老板跟着,过来先问候十一皇子,随后几人就站在那里谈笑半天。
兴许听说了两位小姐之间较量的前因后果,柳千亿骤然看来,微微皱眉,很不赞同的态度。范渺渺也转过头,想要再作劝说,却没见到柳令襄的影儿。一问,说刚才有人请,她暂时离席了。
范渺渺也没放在心上,随手拣些果、枣来吃。吃着吃着,目光竟又不自觉望向了某人,这时十一皇子已在上席入座,陶大人几人也分别落座,场上渐渐安静,而他随便坐于下首,自娱自乐地拿指尖摆弄瓜果。
分明你自己作的曲,惹起了此间风波,你却好似浑不在乎一样。范渺渺这样想,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有点怀疑他故意使坏。
不多时,陶子莹抱琴出来了,范渺渺恍然发觉,柳令襄迟迟没有回来。她别过头,叫牵云和秋水去找,回来却说四处都没见她踪迹。席上有人渐渐不耐烦,陶子莹于是也提议请人去催一催,十一皇子含笑抬手,只说不急。
既然殿下都不着急,那么还有谁敢置喙?陶子莹孤零零一人被晾在了庭中央。范渺渺却起疑,心想以令襄小姐的性情,绝不至于怯场至此,不禁往十一皇子那里一望,只见他一边惬意饮茶,一边与陶大人闲话,察觉到她看来,微微一笑。
看来人是被十一皇子叫去,藏了起来。连她都能感觉到陶小姐的坏意,十一皇子自然也能够,此举大概就是要借机敲打有心人吧?但柳令襄未必认同他,因为怯场不出不见得好过当众丢脸。
庭中央的陶子莹也醒悟了,脸上慢慢轰红一片,握着琴把的指尖不觉用力,惨白如雪。这样收场,未免太使人难堪,范渺渺想了想,吩咐牵云寻把琴,自己则理襟起身。
她走到场中,道:“不如由我献丑,弹奏一曲,权当做抛砖引玉了。”
陶子莹没想到她乐意引麻烦上身,愣了一愣,方才问道:“柳姊姊要弹哪一曲?”
“愿试古曲。”
陶子莹点头示意,她身边的丫鬟便将谱书捧到面前。范渺渺抬手翻了几页,心中便了悟了,随后再信手弹了几个音——不出所料,这双手不是弹琴的手。但她却没有丝毫迟疑,磕磕绊绊地依照心中的旧谱缓缓弹奏,音准,调不顺,一首传闻中激昂的曲调被她弹成二胡咿呀。席上议论声纷纷。
陶子莹愈听,面色愈加铁青,认定她也是来作乱,几次想要奏琴打断,却被陶大人不赞成的目光制止。十一皇子停了喝茶,微笑闭目而听,心中想道输人不输阵,难怪此刻柳令襄要怨他。李帘静迟来,这时用打量的目光看向范渺渺,暂未入席。而晏庄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十指,难得面上显露怅惘的神气。
他记得她是擅弹琴的。
第四十三章 过往这回事,向来都带有模糊的色彩。
他记得她擅弹琴, 正如自己也擅长弹琴,但这双手,已经无法再奏出当日的曲调。因为此身非吾身, 而世间早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一曲奏罢,席上静悄悄。范渺渺自若起身归席, 突然听到陶子莹问:“柳姊姊, 你此举可是为令襄小姐遮丑?”
她问得冒昧, 但范渺渺并不生气, 回答说不是:“衔霜小姐也好,令襄小姐也好,其实都不擅长弹琴。”她说得委婉, 这哪里只是不擅长, 根本就是两位小姐都不喜欢弹琴。因为若是喜欢,即使造诣不佳,双手也应当能够承受弹琴时的负荷。然而,她此刻藏在袖中的指尖僵硬酸涩, 隐约有抽筋的征兆了。
陶子莹只觉她挑衅,眼眶微红, 连声追问:“那你们何苦当众羞辱我?”
陶大人留意着十一皇子, 闻言皱眉道:“莹儿, 不可胡言。”
十一皇子笑了笑, 抬手制止, 说道:“陶大人, 无碍。”
贵人不嫌她闹事, 陶子莹理直气壮很多。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晏庄, 随后垂泪, 低声说道:“我与庄先生接连几日查古籍补全残谱,不说功劳,总有苦劳,却被你这样不识音律的人乱弹一通,难道你们不是在侮辱我与先生的心意吗?”
范渺渺一怔,复又正襟坐回琴前。
这下,轮到陶子莹发怔了,问道:“你难道也不知羞,还想再弹一遍,侮辱大家的耳朵?”
范渺渺摇头,认真说道:“陶小姐,请你弹奏,我愿洗耳恭听。”
陶子莹冷哼一声,心想以我的琴技,还怕在众人面前献丑吗?当即抱琴坐下,抬手落琴音,一曲终了,席上人人面带微笑。不必说,自是比先前范渺渺所弹,好听了许多。陶子莹见状,更是得意,向着范渺渺扬眉,问道:“与你相较,如何?”
范渺渺先是点头说好,却又很快摇头,说:“不好。”
陶子莹收琴起身,冷眼问道:“什么好又不好的,到底你要耍什么把戏?”
范渺渺道:“这一曲,由陶小姐弹来,确是很美妙的一曲。刚才我不如你。”
陶子莹便问:“你又说不好,那么你告诉我,不好在哪里?”
范渺渺抬指压弦,随手弹奏单音与她听。不成曲调时,她的音准得了前世的见识,丝毫不逊于人。陶子莹连听她弹了几个音调之后,心知是自己方才抚琴时的误音,也难怪她时时看来。“曲有误,周郎顾”原本是好意,但在此时,却叫她面上一阵难堪。
其实陶子莹自己知道,她本来也是才学的这旧谱,出些许小差错,并不会使她见笑于旁人。然而,若当着庄先生的面出丑,她实是难以忍受。她想,反正古曲留残谱,有一些起承转合的旋律早已经遗失,当世之中有谁就敢一口咬定是她的错?当然要反诘回去。
“这里应当呈低肃之音。”陶子莹振振有词。
但与范渺渺谈古论今岂不是班门弄斧?她是早作古的人,时新的玩意儿一窍不通,最擅长谈古与论他。此时两样皆有,自然更占上风。
“非也,当年庄王新胜,美酒宴乐,豪情无限,得意非凡,所以此处应呈高昂之调才是。”
“临阵在前,全军肃穆,庄王岂会作如此外放的琴调?”
“你记混淆了时间,庄王这曲,是他初临禹州,降服义军之后所作。且看前调,就知绝不是什么肃然的氛围。你说的或许是另外一曲,但那是庄王与别人合作之曲。”范渺渺引经据典,毫不慌张,从容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