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莹不服气,咬紧唇,追问道:“我与庄先生连日所查古籍,并不像你说的这样。我们认为它是临阵之曲,你却说此曲是庄王新胜所作,那么你有什么依据来说服我们吗?”
范渺渺脸庞上笼着淡淡的笑,轻轻道:“是吗?”说着,双手离开琴弦,收回袖中,不再搭话。
听范、陶二位小姐唇枪舌战,罪魁祸首庄王爷终于抬起了头,那些久远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慢慢苏醒。其实过往这回事,向来都带有模糊的色彩,哪怕自己是当事人,也不例外。但若有人在旁帮忙回想,这记忆便浮现于眼前了——晏庄想起来了,她的说法并没有错,是他自己记岔了。然而那时年轻气傲、俯瞰山河的姿态,仿佛已是另一个人,自己都觉得陌生。难怪竟会忘记。
陶子莹此刻望向晏庄,轻声细语地道:“先生,请你说一句话。”
晏庄的视线在范渺渺身上掠过,顿了顿,只道:“陶小姐,是我才疏学浅。”
这话无异于当众服输,陶子莹面上火辣辣的,半天不说话。而范渺渺坐于一旁,心境也复杂难言,并不好受。本来今日她所说的这些事实,只会藏在历史的旮沓角落,永远无人知道,但就因为她曾经那样的喜欢过他,足够留意他,以至于到百年后的今天不得以讲出来,如在他面前,将心意坦陈般难堪。
范渺渺默然了一会儿,觉得这场比试到了最尾,忽然好生没趣,不禁为陶小姐,也为她自己叹息。但她还是当先安慰陶小姐道:“我虽擅听,然而不擅弹,始终曲难成调。陶小姐,你本就不该自降骄傲与我们比较。”
十一皇子一直作壁上观,这时候率先抚掌,赞道:“高山流水之音,终究还需弹奏给擅听之人,今日听柳小姐一番见解,吾感悟良多,堪称良师。”
陶子莹抿紧唇,纵使再不甘心,碍于规矩与情面,还是起身拜谢过。范渺渺连忙让开,推说不敢当。
陶大人见状,松开口气,询问过十一皇子的意见后,主持开宴。此后,酒过三巡,夜近观灯。因今年有十一皇子牵头,新亭四家也凑兴,合资办起灯会,临到半夜,城内外华灯还如星星闪烁,繁盛好似白日。
柳令襄悄无声息地回到观灯的人群中,面色虽然依旧不豫,但听到旁人讲起刚才发生的事,赶紧表露关心,向范渺渺道:“都怪我,害你不得不出面替我收拾这烂摊子。”
范渺渺说还好:“也不算太丢脸。”见柳令襄转过脑袋,兀自郁郁不乐,本不愿过问私事的,犹豫再三,还是问道:“你和殿下又闹矛盾了吗?”
一个又字,多么使人难为情。但柳令襄想,这件事她早就知道,此刻也不必再瞒着谁。便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他并不懂我。”都不懂她,怎么能称得上喜欢她呢?“他或许知道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见得肯去知道。”柳令襄只觉茫然,却又有一点后怕,万一他知道呢,会不会懊悔?
但哪怕对人家的过往如数家珍,也未等到他愿回顾的一日。范渺渺因此有感而发,说:“懂与不懂,其实和喜欢没有一点干系。”
“是吗?”柳令襄惘然道。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沿河而走,突然,一道悠扬的笛声从河中央传来。举目看去,是有人泛舟而上,正坐于船头吹笛。小舟慢悠悠地,荡于河中,范渺渺闻曲音熟悉,不免入神,不知不觉在岸边追赶笛音。
船头蓑衣人新换一曲,这下,连柳令襄也觉得熟悉,想了半晌,终于说道:“这不是你与陶小姐在席上弹比的那一曲吗?”琴声悠扬,她虽被十一皇子的亲随看住,不曾亲临现场,但也幸而听到。
席上人多眼杂,有好事者当即抄了谱子流传出来,也不足为奇。柳令襄并未放在心上,陪着范渺渺在岸上逐舟。是她们的错觉吗?那小舟似也有所察觉,刻意放慢了行驶速度,为岸上的听客留有歇脚的间隙。
柳令襄突然道:“你平日不爱这些,怎么今日兴之所至,追逐着孤舟听曲?”
范渺渺默然一刻,笑说:“也许是在席上受了些感触。”
柳令襄就道:“别说,你以前学琴时,就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还不如我勤奋呢,干嘛出面替我丢脸?”见范渺渺眼神望来,不免窘道,“虽然我也是半吊子,没立场说你。嗳呀,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该躲远一点才是。”
范渺渺却问:“你那么勤奋,为什么不继续学下去?”还以为她是根本不会。
柳令襄本想说,祖父是为了你学琴才请的师傅,不是为我,那我学来有什么用?但见范渺渺目光真挚,忽然不忍说道,何况,人家刚才还为自己出头。便只一笑:“还能有什么原因?不喜欢呗。”
“以前,我也不喜欢。”范渺渺别开脸,心想,从前她被家里长辈逼着学琴,挨了先生无数的板子,终于算是小有所成。然而不喜欢的事终究难以坚持。回想转世以来,她当真是一日也不曾碰过琴具,要不是今日强出头,恐怕也不记得,那首自己曾经弹奏过无数遍的曲子了。而这曲如今就在耳畔萦绕,明明是现实,却使她感到如虚如幻,仿佛一场不敢作想的美梦。
夜半时,天空忽飘起了细丝,随后渐如大雨倾盆。柳令襄担心两人着凉,提议回去。范渺渺这时也感觉足力不胜,望了望渐远的小舟,升起了回府的念头。
正在这时,柳府来人,带来一个消息。
“大爷宴后向十一皇子献图了!”
因先前早有筹谋,此乃意料之中,所以柳令襄听到后,还不觉得有怎样惊讶,但下意识看向范渺渺:密雨微朦打湿她的眉眼,小小的惊愕在她脸上一览无余,北风吹来,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面色似乎也更加苍白了。
第四十四章 同时代下,仰慕他的女子千千万万。
小舟停靠。舟侍撑伞, 护着蓑衣人快步上岸。伞外密雨微朦,蓑衣人抖落雨珠,一面低声问道:“何事烦扰。”
内侍弯身, 说道:“柳家献图,殿下请先生即刻回府详议。”
帽檐微动,露出晏庄微微发怔的面容。随即他收敛情绪, 将短笛交与内侍收好, 换马赶回陶府。府内灯火常亮未熄, 他一路经过游廊, 一路褪下蓑衣、蓑帽,于书房外静候。
不一会儿,一名亲随双手捧着一筒卷轴退了出来, 见到他, 与他点头示意,随后匆匆捧轴离开。晏庄只管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凝重,若不出所料, 他必定是要奉命将这卷轴连夜送入京城。
书房里面,十一皇子宣召, 晏庄勉强按下心绪, 推门进去。
“先生, 你过来看。”十一皇子背着手, 正探身看案上的地图, 连头也没抬。
近到前, 只见案上铺着地图摹本, 晏庄道声失礼, 拿过灯烛细看。地图应该是以山地为凭, 然而绘制粗糙、线条简单,饶是他前世身经百战,熟悉地图与布阵,也对眼前这张地图一时摸不着头脑。
晏庄不免问道:“殿下,容我一问,这张地图是真的吗?”
史书记载,王陵位于望山北脊,自从百年前被永平皇帝下令在史册上勾去具体位置以后,王陵便彻底消失于世人眼前。但是望山连绵千里,其中名门望族的葬地更是数不胜数,若是没有精准的地图指引标记,实在难以辨认王陵入口。
“不管真假,王陵一行,已势在必得。”十一皇子意味深长一叹,说道,“吾已命亲随将原图连夜送入京城,吾想,只怕陛下会立即派人过去寻找。”
“若是找不到呢?”晏庄望着地图沉思。
十一皇子沉吟着,说道:“你无非想说,倘若找不到,柳家就是罪加一等。”
晏庄说不错,道:“当务之急,殿下该问明白,这地图到底指向何处?”
“吾会再去细问。”十一皇子难得显露忧虑的神情,“但无论陛下找不找得到王陵,柳家曾经怀璧其罪,在某些人看来,这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先生,当初因为你说,你有办法让柳家脱身,吾才与你达成共识,在陛下面前力荐你一同入陵。如今,吾已向陛下上书引荐,你可否先告知吾,你所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晏庄道:“柳家人的安全,仆是可以向殿下作保证的,但至于是什么办法,恕我暂时不能明言。”
十一皇子与他对视,品着这“受制于人”的滋味,静了一会儿,才说道:“希望吾没信错你,庄先生。”
晏庄笑了笑,说道:“殿下其实清楚,出了这样的事情,柳家本来就劫数难逃。信我,不过是因为相信事在人为。”退后两步,向他一揖,认真说道,“仆愿不负殿下所托。”
十一皇子默念着“事在人为”,苦笑一番,伸手叫晏庄免礼:“深更半夜惊醒先生,实是过意不去。先生也早些回去休息吧!”晏庄领命,告辞出来。
回到院中时,天际已有一线白。这一宿来回折腾,都快天光了,晏庄心想,自己一时半刻也睡不着,就在房中奋笔写信,写完后他封好胶,再叫人悄悄送出。这趟忙活下来,已到早晨,隔着一面院墙,就听见陶府内人来人往,大概都是前来拜贺十一皇子的诸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