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庄这里尤其清静,只有下人过来送上餐食。用过后,他本想着借机打个小盹,然而通宵未睡,这时竟不觉得怠倦,干脆就又在案前落座,照着昨夜里的印象,依样画葫芦般,重新将那张王陵地图绘制了出来。
画完后,晏庄拿起地图仔细观摩,这时,有听差过来禀报,说柳小姐在外请见。闻言,晏庄一愣,忽然意识到听差口中的柳小姐也许是范渺渺。只是……
晏庄问:“她说是找我?”
“柳小姐说她找庄先生。”听差不明所以,连忙递上拜帖。
晏庄接过拜帖,随意瞥了眼,果然不出意料。然而柳大爷昨夜三更才献图,她今晨便匆匆登府求见,多半是别有用意。他想,大概还是因为王陵地图,要来探一探他的态度。
晏庄稍微定神,将地图卷好藏起,道:“请柳小姐到庭中稍等,我就过去。”一面披衣起身,也往庭院中去。
早间停了雨,一路上,丫鬟们又忙着将盆栽花草摆出来,装扮庭院。
“细雨太烦扰,简直搅得人梦里也不清净。我瞧柳姊姊你眼下泛青,是不是也没有睡好?”
“冬日少眠罢了,一向如此,多谢你关心。”
花间有细碎的谈话声。晏庄脚步未收,陶子莹欣喜地抬起头,向他问礼:“先生来啦?”范渺渺因背对着说话,听见陶小姐的动静,方才转过身来。见到他,也向他问好。
晏庄没想到还有旁人在,有点意外:“陶小姐也在。”
“我是继续来向先生学曲的。”陶子莹抿嘴一笑,好似完全忘却昨日的争端一样,与她再见面,没有丝毫的隔阂。
再看向范渺渺,她抬起头来回视他,却道:“其实我来,也是因为想向先生讨个乐谱,正巧与陶小姐在游廊上遇见了,便相约着一起过来了。”
“早在先前我们就讲好的,先生忘记啦?”陶子莹笑道,“那么今日我算是不请自来了,先生千万别怪罪我。”
“陶小姐哪里话。”晏庄请她们入堂内稍坐。
一壶热茶被捧上来,范渺渺端起暖手,静看他和陶子莹相谈。其实,他未必真有闲心陪她们论曲,但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与陶小姐交谈盎然。而陶小姐的心意太明目张胆,范渺渺在旁始终无法吭声,因为她也太知道喜欢他这感觉。
然而,再隔着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看他,却使她感到一种空虚的后劲,也许是很难相信,如今的他,与她一样真实存在着。
难以否认,他的死,成全了她的痴情。但这痴情突然不免太多余了,她心想,幸好他从来不曾提起,不然,叫她该如何自处?根本她连做守陵人也没有资格的——想起自己来此的本意,范渺渺更是陷入沉默。
虽然柳家早有计划,但柳千亿昨日献出王陵地图,还是叫范渺渺大吃一惊。听说这些年来,老皇帝在寻陵一事上,表现得太过于热衷,不过因为太子向来主张王陵宝藏虚无可笑,所以一直无法大张旗鼓动作。照柳千亿的想法,他要用王陵地图来挑唆皇室内斗,待价而沽,那么,就绝不会简单地献给目前无宠的十一皇子。
范渺渺在想,献给太子,一来可以寻求庇护,二来,也能挑唆君臣父子关系,或许才是他们最佳的选择。而今,柳千亿的选择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除非……她轻轻摇了摇头,心想,柳千亿手里又没有真地图,倘若想为十一皇子争宠送上大礼,只怕是不能够的。
“柳姊姊,你不认同吗?”陶子莹见她捧杯不语,却忽而摇头,还以为刚才与晏庄说的话,她有不同的看法。
范渺渺忙回过神,一面喝茶掩饰,一面说道:“没有的事,是我自己想事情想得入神了。”
“这杯凉了。”晏庄兀自伸手拿过她的茶杯,另替她们一人换过一杯新茶。
陶子莹向他道谢,转头对着范渺渺道:“我一情急就是这样,说起话来,人家都插不上嘴,柳姊姊请别见怪。”
范渺渺只管摇头,随后捧起茶杯慢饮。
晏庄问道:“柳小姐觉得这茶水如何?”
范渺渺一早尝出这是茶饼的味道,见他明知故问,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很好喝。”
陶子莹也浅尝了一口,等了半晌,却不见晏庄问自己,不免坐立不安。这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不见他们有半点局促,好像两个人也很适应没话说的情景。
陶子莹忍耐不住,笑问:“先生怎么不问问我?”
晏庄看她杯中的茶未动多少,笑说:“我想,这茶或许不太合陶小姐的口味,因此不太好问,免得自讨没趣。”
陶子莹一怔,连忙说道:“倒也谈不上不合口味,不过,先生这里的茶似乎并不常见,饮来口感偏甜了些,我是不太习惯而已。”
晏庄另外替她倒了一杯清水,换上。再看一眼范渺渺,跟神游天外似的,依旧沉默不语。他突然一笑,说道:“这茶,还是柳小姐推荐给我的。”
察觉陶小姐目光看来,范渺渺解释道:“这茶饼中添了不少香料,像陶小姐你们喝惯了清茶的,是会觉得有些腻口。你不妨多喝些清水漱一漱。”
陶子莹见到他们这样一唱一和,接过清水时,一时谢也不是,恼也不是。
范渺渺顾不上理会她吃醋的情绪,原本就是一心好意,倒也不怕别人误解。但她本来是为探查晏庄口风而来,如今在这里陪坐半天,简直白费时间。当然,这全怪自己,刚才在游廊上遇到陶小姐后,就不该谎称自己也为了听曲而来。
她自知晏庄绝没有雅兴奏曲给她们听,因为他身份尊贵,哪怕沦落至今,也断然没有给两个小姑娘弹奏曲子的道理。偏偏,他今日也很奇怪,不弹曲,却干坐在这里陪她们闲聊。可是闲话聊尽,再想要深谈,碍于彼此的关系,只能欲言又止。
她总不能对着他大喊大叫,说是我呀,是我呀!——凭什么就希望他会认出自己呢?昨日那场出头,平心而论,更像是在他面前作秀,叫嚣着,渴望着,想要他认出自己。然而同时代下,仰慕他的女子千千万万,她只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而已呀。
第四十五章 与他的这般宁静,两世以来屈指可数。
范渺渺有心等陶小姐先告辞, 毕竟她想要说的话,得在背人时才好开口,但万未料到陶小姐竟和她较上了劲, 只字不提离开。深冬的天空,就算是晴天,也常感觉蒙着一层灰在, 这日刚下过雨, 更不必说, 整片天都是沉郁的颜色, 时辰一长,更听见屋檐外呼呼的大风,一阵又一阵, 兴许又要落雨了。
陶小姐到底不如她好定性, 终于提出告辞,因为姑娘家名声要紧,与外男同在一个屋檐,时间一久, 传出去总不会好听。而柳衔霜新寡,范渺渺又早习惯了独身的氛围, 不太在意这些闲话。
晏庄送完陶小姐回来, 见范渺渺半伏在案上, 便故意放轻了脚步, 绕到她面前, 却没想到这半刻工夫, 她居然合着眼睡着了。他就这样低头看了她一会儿, 又失语又失笑, 最后索性倒杯热茶, 往交椅里一坐,也不叫她,只是望着庭外琳琅的风雨,思索前尘旧事。一时半会想得入神,直到下意识轻呷一口茶水,察觉到水凉,才醒悟过来。
外面风劲,经不起她这样贪睡。晏庄搁下茶杯,伸手过去轻轻拍她的肩,叫她起来。
范渺渺应势睁开眼,反应了一下,面上赧然:“先生回来了?”
晏庄站起身,说道:“我们进屋说吧。”
范渺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外面这样冷,她刚才当然没有睡着,知道他是几时回来的,知道他独自在望雨沉思,也知道,自己佯装不醒实在滑稽,然而与他的这般宁静,两世以来屈指可数,她实在贪恋,不忍心去打破。
进了屋,晏庄招呼她随便坐,范渺渺打量着他屋中的布局,一边拣了张椅子坐下来。晏庄刚在主位落座,抬头一看,不禁笑道:“现在才想到要避嫌吗?坐在门边。”说到后面,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居多。
范渺渺暗恼,心想,怎么自己面对他时,总是不太清醒?脸上一红,就要起身过去,却见晏庄从主位走下来,在她身旁从容坐下。
“柳小姐,现在可以讲了吧?”晏庄问道,“你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
范渺渺心思微乱,抬眼直视他:“我想要观图。”
晏庄顿了一顿,将闲搭在圈椅上的手一收,坐直了身,说道:“柳小姐,你说的话,我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什么图?”
范渺渺说道:“就是昨夜里,柳大爷献给十一皇子殿下的王陵地图。”
晏庄抱着手臂,认真地想了一想,随后往椅背一靠,笑说:“那你走错了地方,倘若想看图,该去找殿下才是,怎么认为我这里会有?”
范渺渺默不吭声地观察着他,想要辨别他话里真假,十一皇子急召他的消息早就走漏了风声,而且,他会不知道王陵地图吗?
晏庄却是似笑非笑地回望,心里想,地图本就是她们柳家献出的,他不相信她完全没有看过。何况,她哪需要按图索骥?现在临给他上演这一出,未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