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找二掌柜帮忙,请人走进乡邻,只管向农村里那些闲汉老太们打听,谁家里土地被占,或者是近期有纷争的……果不其然,不出几日就有收获。
刚才堂上状告鲁少爷的四人是散农,名下的四亩农田是继承而来,实际上,四亩地不大,除去依法缴纳的田粮税之后,根本不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而鲁少爷提出要租赁他们的农田,一方面,他们此后不必再纳税了,另一方面,空闲下来的劳力可以进城务工,多赚一笔费用。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因此四人爽快地与鲁少爷签订合约,直到事后被乡人告知,他们的一十六农田被改建为窑场,用来烧瓷。
四人俱惊。要知道农田改造之后,土壤就被破坏,此后很难再种庄稼。虽然他们都不以务农为业,但毕竟是祖传的田地,而且长在农村的人,观念是很陈旧的,认为农田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下子毁于一旦,简直愧对父母祖宗。然而,当他们想找鲁少爷要说法时,却投告无门。
二掌柜如实向范渺渺回禀后,她思索一阵,吩咐二掌柜安排他们到衙门打官司。二掌柜却说:“小人问过了,他们与鲁少爷的租赁书是货真价实的,也有乡绅见证,至于里面的条款具体怎样,我认为,不能单听他们一家之言。”
以鲁少爷的性情来说,他未必会轻易落人口实,所以要以此来治他的罪,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对此,范渺渺当然是很清楚的,何况她的本意也远不在于此。
一直以来,鲁少爷在鲁家都扮演着无足轻重的角色,吃喝玩乐的时候有他,到正经议事了,却叫不上他的号。这主要还是因为鲁氏家族昌盛,当家的鲁老板虽然很年迈了,底下几个弟弟还在壮年,而且都掌管着鲁家各项机要业务,而鲁少爷自己也有几个弟兄,由于他的母亲是鲁老板的续弦妻子,有原配的子女在,亲戚之间就对他们并不怎样认同。
不过,他如果惹上官司,鲁家也不可能放任不管。而范渺渺想要的仅仅是,暴露他的野心,促成鲁家内部的斗乱。从结果来说,也好一时牵制他的行为。
二掌柜劝过她说:“这件事很难做到悄无声息,鲁少爷总会知道是小姐你在暗中推波助澜,小姐可有仔细思考过?”言下之意,要她想清楚与鲁家交恶的后果。
范渺渺只说她有想过,别的因为涉及到柳衔霜的私情,一概不好多说。二掌柜见她态度锵然,便也不好再劝,领命下去布置。
现在面对李帘静,范渺渺将内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假使我忍气吞声,他就会以为我软弱,一而再地欺我,羞我,辱我,无休无止。所以我必须先叫他尝到苦头,让他知道,哪怕千去不一回,我也有穷鱼饵奔鲸的胆量。且看他敢不敢与我斗狠绝。”
李帘静深深看她一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简单总结说:“但你若遇见任何难题,请都告诉我知道。这不该由你一个人面对。”
范渺渺说知道了,随后略微停顿。其实另有件事情在她心里一直是疑问,尤其在鲁少爷跟她讲过内情之后。按她的性情,本来不愿过多探听,转念想到已经香消玉殒的柳衔霜,还是忍不住想要替她出声。
再次叫住了李帘静,范渺渺直截了当地问道:“当初我与令襄小姐争家主,商会的另三家也有票权,你,为什么不选择我?”
当时大家都猜测,李家那一票要么弃权,要么投给柳衔霜。因为柳衔霜曾是李家儿媳,这点情面总要给的——现实却是哗然。鲁少爷后来说,全是因为面前这人的干涉。范渺渺起先并不太当真,但从与他第一次接触来看,恐怕鲁少爷没有说假话。不过,她如今又隐隐觉得他表面上虽然冷面,但做事未必无情,或许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在的。
李帘静大约也没想到她会当面提起,想了一阵,说道:“柳家蒙难,对整个新亭都有不小冲击,所以要做家主绝不简单,以前我会认为你不适合。”
“仅仅是因为不合适,不为别的吗?”范渺渺问道。她是想知道,会不会因为柳衔霜的情意,使他感到厌烦、憎恶、避之不及等情绪,才故意做出伤人之举。范渺渺想,若当时这身躯还是柳衔霜的,她肯定十分伤心。
李帘静坦然地说:“无关别的,我可以问心无愧。”
范渺渺呼吸微窒,心想,好一句“问心无愧”,倒显得你对这份情意足够坦诚,足够磊落,但可曾考虑过柳衔霜的感受?转念一想,范渺渺又不禁叹息,却也难怪柳衔霜竟会喜欢他,这个人宁肯不留情面,也从不愿违心,就好像她一直以来的心之所向。
谈话结束,范渺渺与他告辞,临要走时看向他的小厮,微笑提醒说:“李先生,下次约你不来,也请差人告知一声,免得叫人多等。要像今日这样凑巧,恐怕难得。”
李帘静一愣,望向身侧的小厮。小厮面上惊慌,顾不得别的,连忙解释说:“少爷,小人也做不了主的啊,都是夫人的意思。”
李帘静面色一冷,正要说话,余光中看见范渺渺忽将身转了过去。他随她目光而动,不远处,鲁少爷正抱臂站在衙门前。他大概是堂审刚结束,准备离开,不料却在衙门这里见到了他们二人。今日之事本就有所古怪,鲁少爷与他们视线相接的那瞬间,或许也猜出来了,神情一时晦暗不明。
范渺渺微微一笑,当先向他遥遥作礼问候,鲁少爷见状,很快收敛情绪,和往常一样,也露出灿烂的笑容和她回礼。而李帘静冷眼以观,没有和他寒暄。
第五十章 喜欢与恩情,那是很不一样的。
回到府上, 金妈说大爷请她过去一趟。金妈纳罕地嘀咕说:“这半日里来看过好几回,我都说小姐外出了,还未归家, 大爷那边说,只要小姐一回来,请你即刻过去。”顿了顿, 踌躇问道, “小姐, 可是家里又发生了什么急事?”
范渺渺说道:“我过去就知道了, 金妈,你别只管乱想,吓唬自己。”
过去的路上, 范渺渺心情倒很平静, 心想,无非是与入陵有关的安排,或者是,今日在衙门发生的事情, 柳千亿知道了,少不了要过问。
到了书房, 才发现柳令襄、常灼刀也在。柳令襄很自然地走来与她并肩, 问她今日去了哪里, 是做什么去了, 怎么不叫她之类的闲话。常灼刀却只是看她一眼, 并未吭声。
柳千亿向她点头, 说人到齐了:“陛下的密旨不日就要下来, 那么趁着现在这个时机, 我们讲一些近期的事务。”
柳令襄像是想到什么, 抢先说道:“爹,就让我随行入陵吧。”
“这件事,你不要以为是好玩的。”柳千亿语气略含责备,柳令襄见状,连忙噤了声。沉吟半刻,柳千亿方才继续说道,“瓷会在即,你还要忙着张罗接待外地来的瓷商,一时脱不开身。况且,你娘肯定也是不准你去的。”看向范渺渺,问道,“小姑,你认为呢?”
范渺渺说道:“我也认为筹备瓷会上大大小小的事,更是当务之急。”
柳令襄便撇嘴,说道:“我看,你多半是因为自己想去。但那里是坟墓所在,死人的居所,难道你就不害怕吗?”
“那有什么好怕的?”范渺渺就笑,那里是她心之所安,曾经住过六十年的地方,而今只有无尽的怀念,“再说,也不止是我一个人去。”言下之意,还有常灼刀同行。
柳千亿早知道她去找过常灼刀,所以听到她说,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苦笑道:“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不过,若有常先生看顾,我也能够稍微放心一点。”
范渺渺于是看向常灼刀,很怕他突然不讲究场面话,将他那日“不管你死活”说出来,叫柳千亿临场反悔。好在,常灼刀沉默听着,并不搭腔,像是默许。柳千亿又说,他已安排大掌柜先行一步去打点,也好尽量免去他们路途上的艰辛。
之后,要讲柳家的生意了,常灼刀就先行离开。柳千亿便先交代内务,又将府外的大小事务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要柳令襄多询问几位掌柜的意见,做事不可情急。柳令襄听他的意思,像是近日要出行的样子,问道:“爹爹,你这是要去哪里?”
柳千亿答道:“昨日十一皇子来托人带来口信,说他近日将要启程回京,邀请我与他同行,我想着,太后寿典就在下月,也正可以提前入京,做好准备。”
对于他的腿脚,柳令襄颇显担忧,劝说道:“爹,护送贡瓷进京的事,不能请掌柜们代劳吗?”
范渺渺看得比她通彻一些,说道:“前几日六掌柜还说,现阶段,贡瓷尚未完成烧造,按理这趟入京是要被治罪的,但既然十一皇子突然相邀,大概已经另有转机了。”
柳千亿说不错:“我这次入京,少说也得有一两月,小姑你与常先生随行入陵,只会更久,襄儿,之后家中的事务就要你多担当些了。”
柳令襄答应下来,柳千亿便说:“襄儿,我还有些话,要单独与小姑说,你退出去吧。”柳令襄看了一眼范渺渺,称是,退出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