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渺渺说:“那你在这里等着,我下去看看。”
牵云跟在她身后落车,十分紧张地四处张望,那日流水宴上的惨案她还提心吊胆着,生怕有人冲撞过来。官府大概也心有余悸,连忙派了衙役疏散、开道,不许百姓往前聚集。
范渺渺就在人群中看着,耳边全是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有不嫌事儿大的,也有看热闹的,她都安静听着,并不表露声色。没多久,一队衙兵护着鲁少爷和他的讼师过来了,随后进到衙门里。将要开堂,衙役们加快速度驱离好事的群众,范渺渺便叫牵云跟紧她,挤到人群前面,跟衙卫交涉。
听到她自报家门,衙卫打量起她,为难地说:“按理,只有涉事的亲属才能进到衙门里面,听大老爷审判。柳小姐,你们家与此事无关啊。”
范渺渺不改面目,说道:“鲁少爷侵占良田,听说是为加建窑场,那么我们家就与这门官司有点相干了,因为在商会公约中,曾经白纸黑字规定了柳鲁李陈四家不可私自扩建,而今鲁少爷的行径,实属于违规。官爷,我们大爷如今不便出门,所以让我在现场等陶大人的判决,还请您行个方便。”目光示意牵云,牵云连忙上前,悄悄塞他些银两。
衙卫四周看看,若无其事收下了钱,沉吟道:“既如此,柳小姐,请进吧!”
范渺渺向他道谢,与牵云进到衙门里面。县城衙门不大,她们进去先是一块四方空地,空地两侧摆放着兵器架,衙卫让她们就在此处静静观审。前面是一联排的红木栅栏,上了阶梯,就是堂厅,之上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是县令办案的场所。
陶大人还没来。鲁少爷正和他的讼师在堂前站着说话,范渺渺目光一扫,发现状告鲁少爷的散农也没在堂上。
不多时,突然走出一队衙役,他们手执棍棒,分立堂前,显得威风凛凛。“威——武——”声中,陶大人也现身了。
牵云没见过这阵仗,一时给吓住了,悄悄问范渺渺,道:“小姐,你说,鲁少爷真的会被治罪吗?”
“治罪,倒不一定。”范渺渺道。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在旁搭腔说道:“倘若他真触犯了法条,就该治罪。”
范渺渺闻声看去,说话者竟是李帘静,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察觉她的目光,李帘静只是淡然一瞥,随后望着堂内动静,不再说话。
范渺渺心中疑窦丛生,心想,我约你在茶馆见面,你迟迟不肯出现,偶然在另一处碰上,怎么你也不觉得尴尬?念头刚起,忽看见李帘静身后的小厮眼神闪躲,似乎不敢看她,范渺渺一定,心里有数了。
那封信多半没到李帘静本人手中。这是凑巧,还是常态?寻常小厮只怕没这胆量,那就是暗地里有人指使了。李家的人,说实话范渺渺是一知半解,但也知道,能干涉到李帘静的,除了他亲近的父母、祖母,再没有别人。
他们不准她与他通信,是否代表着他们早就知道柳衔霜隐藏在心中的情意呢?范渺渺不禁暗忖。
思索之间,陶大人已经开堂。衙役们将那几个散农带了上来,陶大人让他们先报上名来,几人分别说了,陶大人便问:“你们要状告何人?所为何事?”
其中一人大胆,当先道:“大人明鉴,小的状告鲁家三少,本来他租赁了小的几个的四亩农田,总计是一十六亩,租赁时说好的,只可用作农田生产,但小的几个前阵子却发现那里烟尘滚滚,给他改造成了窑场!”
另一人也道:“大人也知道,窑口需要大量炭火焚烧,废弃的尘灰沉进土中,那可毁了咱们祖辈传下来的农田啊!”
其余两人也哭嚎着说:“我们全家只靠着这八亩地过活,如今下去,该怎样是好啊!”
陶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噤声!”清了清喉,说道,“传,鲁三郎。”
衙役们低声长道:“传——鲁——三——郎——”
鲁少爷早候在堂外,闻言,从容地走进公堂,先向陶大人一拜。陶大人问他:“刚才诸人的提告,你可听清楚了?”
鲁少爷不紧不慢地说,听明白了。陶大人便道:“那你有何解释?”
鲁少爷身后的讼师早就等不及了,连忙应声上前,先向伺立一侧的师爷递上一叠信纸。讼师说道:“大人,在场几位也承认了,我雇主与他们,实乃租赁关系,那么,何来侵占农田一说?大人再请看,这租赁书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呢,‘土地用途随意’。我们既然告知在前,试问有何处违法?”
先前那散农叫嚣着说:“我们哥几个又不识字,哪里知道你们在租赁书上作假?当初明明口头上答应我们,只用做农田种植,我们四人四张口,难道都在扯谎吗?”
讼师一笑,说道:“大人,他们若是不服,可以请出当日的见证人。一问,自然水落石出。”
鲁家这么自信,范渺渺心想,即使那位见证人到了堂上,肯定也是倾向鲁家说话。
陶大人一听,吩咐衙役去叫那人过来,随后说暂时休堂。恰好到午饭时间,陶大人退到后室里用饭,衙门前的百姓虽然开始兴致很高,后面听到鲁家的讼师条理清晰,言辞有理有据,都道无趣,又听说休堂,轰然散去不少。
牵云也催促范渺渺赶紧回府:“小姐,你还没吃饭呢。”
范渺渺倏忽看向李帘静,笑问:“李先生,趁着这个空闲时间,能否移步与我一谈?”果然,她说完话,李帘静尚且还没有表态,他身旁那个小厮却立刻紧张起来。
第四十九章 好一句“问心无愧”。
范渺渺和他走到衙门外面。云街巷的转角处支着一个茶水摊, 范渺渺当先走了过去,那茶小二很有眼力见,赶忙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帕, 一边替他们擦拭桌面,一边问道:“两位要点什么?”
“我都行。”范渺渺说完,望向李帘静, 见他可有可无, 便道, “不必忙活了, 随便来两碗清茶。”茶小二哎一声,应声离开。
四周还很嘈杂,虽说不上是比肩接踵, 也有几分络绎不绝的感觉, 这绝不会是范渺渺理想中谈话的场所,无奈时机难得,以后再要约出李帘静,只怕不容易。
瞥一眼身边如呆鹅一般神游的牵云, 范渺渺先将他们打发到另外一桌,然后才取出鲁少爷上次交给她的信封, 放在桌面上, 推到李帘静面前。
“这是鲁少爷拿给我的。”范渺渺道。
李帘静在她目光示意下, 拆开来看。茶小二已端了茶水上来, 范渺渺一面捧碗暖手, 一面留心他的反应, 本以为他会表露不耐、厌烦、惊慌之类的情绪, 谁知完全没有, 他全程十分平静, 仔细看完后,原封不动收在了怀里。他没有立即表态,范渺渺索性也不说话,看他会怎样应对。
李帘静沉吟片刻,终于问她:“他拿这个威胁你什么?”
范渺渺不禁一怔,她之前设想过许多种他的反应,也许认为是桩麻烦事,会觉得不耐烦;也许担心被人握住把柄,会感到很惶惑,但他由始至终表情很沉静,与身后喧杂的人群对比仿佛格格不入,显得他英英玉立,清朗雅致。而且,简直出乎她的意料,他第一句话不是问及自己,而是先关怀她的困境。
平心而论,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处境不见得要比她好多少。毕竟世人眼中,她始终是他的弟媳,他们才不理会这桩丑闻会否是子虚乌有,其中是否存在隐情,只会在每一个茶余饭后津津乐道,拿私情对他评头论足,借机毁掉他的名声与仕途。
对于他自己,李帘静好像并不太在乎,反而担心她因此受到威胁,这种态度让范渺渺稍微对他改观,因为在以往的认知中,她还以为他一向冷淡。
范渺渺只道:“他威胁不到我什么。”柳家的困境,无法轻易与人明言,现在她还信不过他,不过所言却是实话。
李帘静也不愚笨,看了一眼衙门的方向,径直问道:“今日之事是你的安排?”
范渺渺也不瞒他,说不错。
李帘静静默了一会儿,说道:“那件事我会来处理,以后不会牵扯到你的身上,今日的闹事,你也尽早收手,没有必要和他树敌。”
“是他先来招惹我的。”范渺渺目光一转,反问道,“你怕逼急了他?”
李帘静淡淡地说:“倘若牵连进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不管怎样,你都最好置身事外,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找人转告。”
范渺渺不能认同他的观点,说到底在这件事上,他和柳衔霜都是当事者,既然没有谁被谁牵连一说,自然就不可能有谁能够完全置身事外。他的处置方式略微让她感到不适,似乎在面对胁迫时,她连反击也不能,只能静等他的帮助。
——今日鲁少爷惹上官司,确实是她手笔。那日她从鲁少爷口中得知,他有私窑可以出借,当即便在心中留神。
之前,柳令襄主持家业,少不得要出席新亭商会,为给柳令襄排忧解难,她也大致了解过其中规矩,知道四家曾经立过约誓,即为保护当地农田,不得私自扩建窑场。当然,时过境迁之后,这纸条文如今到底有没有被遵守,尚未可知。但毕竟白纸黑字存在过。纵使违约,范渺渺料定鲁少爷也不敢大张旗鼓。再者,以他眼下在家族中扮演的角色,与他的野心,私窑之事,恐怕会将鲁家人瞒在鼓里,暂时不给他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