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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浮珠_一灯人【完结】(96)

  昨夜睡得很晚,范渺渺现在整个人都很迟钝,压根没反应过来。跟在晏庄身后走了两步,见到停在府侧的马车,不禁一呆,慢半拍地听懂了他刚才的话。范渺渺止步不前,说道:“先生,请进府一谈。”

  晏庄并未理会,看向牵云,嘱咐她多带外衣:“郊外此时秋高气爽,小心你家小姐着凉。”

  牵云闻言,先要去请示她家小姐。

  晏庄忽道:“受住持所托,我近日常去藏经室,修复壁画。”

  范渺渺刚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如他所愿,咽回肚里。牵云见她不声不响,像是应许,忙应一声,一溜烟回府拿衣去了。

  将她送进马车内,晏庄便退了出去,坐在马车夫旁边。看着帘上隐约的他的影子,范渺渺心想,在西郊古刹的藏经室里谈话,也还算得上隐蔽。因为她要讲的那些话,得在人前避讳,免得别人以为笑谈。

  靠着牵云的肩膀,在马车颠簸中,她沉沉睡去。醒来,已到西郊古刹外,且大半日已过,她问牵云:“怎么不叫醒我?”

  “先生见小姐睡得沉,不让叫的。”牵云先为她加衣,扶她下了马车,又道,“先生说,您若醒来,径自去藏经室找他便是。”

  午后的古刹,清幽寂静,鲜少有香客逗留。寻着记忆,范渺渺独自走上小径,路旁有桂花栖香,若隐若现。

  她沾了满身花香而来。藏经室内,一面硕大的岩墙面前,晏庄正攀梯凿石。见他专心致志,范渺渺特意没有出声,随便寻处角落席地而坐。她仰起头,望着壁画脱落后凹凸不平的残墙,回忆从前它的辉煌,十分惋惜哀痛。

  要在这面岩墙上重绘壁画,不是小工程,因此藏经室内并非只有晏庄一人,还有其余三、四人,皆在忙碌。他们先是要将墙面凿平,方才可以继续在上作画,故而,室内总是有击石之声起伏不定,咚咚、咚咚,因在这密闭的藏经室内,格外响腾,格外铿然,与那时日落西山的钟磬一样,敲击在她心上,带给她同样的震撼。

  晏庄不觉来到她身边,也坐下了。“倘若没有亲眼目睹过它的瑰丽,我想必不会太觉得遗憾惋惜。”他说道。

  范渺渺问道:“何以见得?”

  晏庄说道:“一年半载,这墙壁画便会完工。如果是从前无缘见识的人初次见到,你认为他们会怎样称赞?”

  这把范渺渺给问住了,见她低头不语,晏庄笑道:“哪怕赞词满溢,也绝不会有一个人说出‘复旧如初’的鬼话,因为他们不曾见过。而我曾真切地见过,心知就算匠人尽力修旧如旧,也永远会差一点。”

  月亮缺了会圆,春花谢了会开,壁画脱落了亦可以挥墨重来,然而大家心照不宣,此早非彼,永远差着那么一点。

  古老诗经里吟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而今却记不起,从前杯酒;百年前的月光照样映照如今残黄脸庞,又道是平生万事,哪堪回首。再不见一千个挑灯夜战,师生摹画的壁影,再没有那日夕阳西下,落霞连天,杳杳钟声古。

  那差一点的,是深埋的记忆。

  【作者有话要说】

  清代顾贞观的《金缕曲二首》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只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

  俩老年人还在玩纯爱(。)

  第八十五章 怎好拿爱意给她入罪?

  晏庄领她进隔壁矮房, 矮房内置有一张书案,书案上堆着成沓的纷乱的画稿。他随手递来小册,册上是壁画的图案, 但范渺渺翻看完,一眼就认出:“是前人摹写的。”

  晏庄说是,在案前坐下:“壁画脱落之后, 住持一直想要恢复, 无奈的是工程浩大, 也找不见从前的原稿。藏经室这里, 地僻人静,从未对香客开放,多年以来, 只偶尔允许画师进出观摩、摹写, 若要修旧如旧,只能借助画师们的摹写稿,不过,那些多半都是局部摹写, 拼到一块,属实不易。”说话间, 他已试拼了几张摹写稿, 某些线条虽连接得上, 但成图却显然差些感觉, 只好丢开再来过。

  范渺渺坐于他身后, 说也来帮忙。两人埋头在旧纸堆中, 整理、比对, 尚有余力, 便也聊起一些前尘旧事。

  晏庄笑道:“以前一千个日夜与它相对, 恨不得插翅而逃,未想现在受益。”

  范渺渺知道他曾随张岩学画,但难得听到他咕哝抱怨:“我也曾经求学于张先生,不过先生称我不擅此道,婉拒了我。”

  “那老头哪懂识人?他那是单纯嫌烦。”晏庄回想以前,说道,“我也被拒之门外多次,他的推辞反反复复,无非就是说我根基不足,难以成才,这些鬼话我不过一笑置之。”

  “那他最后为何答应了你?”范渺渺稍微好奇,问道。

  晏庄嘴边浮起笑意,说道:“因为我同他说,‘成不成才,你没教过,哪有立场去说?若不成才,你将我赶出师门便是,但万一若是成才呢?’”

  范渺渺问道:“向来都说张先生牛脾气,犟得很,他这样轻易就答应了吗?”

  晏庄摇头,笑说:“当时他吹胡子瞪眼,回敬我说,‘赌你成才,便要搭上老夫后半辈子,吃了大亏!’但他那一身臭毛病,最是嗜赌如命,我索性便跟他赌了一把。他愿赌服输,终于骂骂咧咧地,肯收我为徒。”

  其中内情,听得范渺渺也倍感诧异,因为印象里张岩不该是这样子。

  “他后来总认为是我出千,要再赌过,跟我断绝师徒关系,因为我天赋在他眼中实在不佳。当然我不上当。再后来,他便刻意刁难,要我来这藏经室,长夜临摹壁画,美名其曰是要雕琢我的画技,他自己则在一旁,好酒美食,酣睡如泥。”晏庄偏头看她,笑问,“是不是忽然很庆幸,没有拜在他门下?”

  范渺渺抬头看他,说道:“我想,至少你没有后悔过。”

  晏庄不置可否,说道:“天天相对,就算是怨侣,也会另眼相看的。那老头对画的痴迷程度,旷世古今,再找不出第二个。只是,坏在烂赌,为此死在一个寒冬。”

  在庄王谋逆案后,张岩辞别画院,离群索居,一直活到太宁年间。范渺渺前世最后一次听闻他的消息,是他在京中失足落水,不救而亡。她很痛惜,还与池官遥祭过。现在,从晏庄口中得知,她才察觉原来另有隐情。

  那时,庄王仍是叛贼,张岩与他有师徒情分,在某些太子余党眼中,自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自己当年怎没想透?她不禁暗恼。

  “后来据说连宗祠也不肯供奉他的牌位,因为他欠下天价赌债,无颜面对父老,自投东河。”晏庄淡淡地,“前面一句,我倒半信半疑,听到后面,立刻知道是无稽之谈。”

  范渺渺慢慢停下手上的活,急于将话题引开,忽问:“这段时间,你都在做这个吗?”

  晏庄顿了顿,并未回头,说道:“心烦意乱的时候,会想到来这里,托以前学画的福。”年少时最耐不住性子,奈何师命在身,只能硬着头皮,一笔又一笔的临摹,渐渐忘我,习得静心。

  范渺渺问道:“那你今日为何会感到心烦意乱?”

  问完,她自己先有些心烦意乱。看见他笔尖也停了,是否对这氛围也有所察觉?回味着刚才平淡的对话,他们竟也能自若谈起前尘旧事,实在不可思议,范渺渺不禁微笑,因为从未敢想过。但事实却是,但凡说起,就绕不开他的身死。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翻来覆去地想,辗转反侧地想,痛彻心扉地想,想他倘若没死,东山再起不是难事,想他倘若没死,天下易主或也很有可能。总之,历史必将会改写的——对他的本事,她如此坚信着,不敢看低分毫。

  如果他活着,很多人很多事,也将不同。像是章小姐,像是张岩,他们至少都不会枉死在当年。

  他的死亡,带来一系列的连锁效应,为此,她愧意难当。

  “先生。”她叫道,随后改口,沙哑地,宛如呢喃,“王爷。”

  旧日称呼脱口而出,终于到了该坦白的时分。灯火摇动,他的影子贴在墙上,顾盼间居然很有他旧时的轮廓。真切地看着他的壁影,范渺渺脑袋浑浑噩噩,心思颠来倒去,好在话语还算清晰,三言两语,便将前尘往事全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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