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忽闻有笛声,悠悠忽忽,柳令襄竖起耳朵来听,正觉耳熟,却不必她说起,只见范渺渺已搁下碗筷,倾身倾听。
河心船中,有未尽兴的少年扣舷而歌之:
“少年骑马入咸阳,鹘似身轻蝶似狂。
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
风光流转浑如昨,志气低摧只自伤。
日永东斋淡无事,闭门扫地独焚香。”
柳令襄不由得闭起双眼。四处相继有人起歌呼应,歌声快意、激昂,带着游宴不知厌的疏狂,带着今宵谁与同的难禁,不时也有人执箸击之,以剑鸣相和。街上店铺陆续闭门,人都快散尽了,还空有袅袅余音,回荡在城中。
“是陆放翁的《晚春感事》。”范渺渺微笑说道。然而此刻,吹笛与唱和的俱是少年郎,银鞍白马,意气风发,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哪里识得愁滋味?词与曲中的沉郁悲凉、老境颓唐,当然是全然没有的。
正这样好笑地想着,忽觉岸上有人注视着自己,范渺渺眼波才动,猝然抬头望去,对面桥上立着一人。远灯近火高低,照得他面上光影斑驳,神色莫辨,惟有那一双幽黑的眼,深深看进她的眼里。
身下小船随波渐进,过了桥洞,她才回过神来。赶忙扭过身再回望桥上,已无他的身影,范渺渺坐在矮凳上,不免感到一阵茫然,几乎疑心是自己的错觉。或许就是,也说不定,她解嘲一笑。
“是先生。”柳令襄忽然拉她的衣袖,低声提示道。
范渺渺定坐着,完全后知后觉的样子,然后转过脸,向岸上看去。晏庄信步岸边,脚程不快,也不慢,但始终距离她们半船的身位。
“他在跟着我们。”柳令襄老在耳边嘀咕。
范渺渺踌躇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叫停船夫,又跟柳令襄说道:“你……先回去。”柳令襄了然地向她点头。范渺渺站起身,跳上了岸,向他走过去。
看她就站在面前,晏庄顿住脚,忽然面露赧然的神气。鲜少见到他这样子,范渺渺也有些懊恼,怎么贸然就走到他面前了呢?但当时那场面,若是任由他追逐小船,又实在可笑,难免也显得她太拿乔。
“我以为会是错觉。”晏庄看着她,先打破沉默,“因为刚想到了你。”
是因为良辰猝逝的不甘,还是因为岁月蹉跎的失落?范渺渺没有过问,因为他们都是这世上格格不入的人,在这场偌大的热闹谢幕之后,同感受那悲喜。她明白那感觉。
两人相对而站,在空落的大街上过于显眼,晏庄于是顺理成章走到她的身畔:“我送你回去。”
一路上,范渺渺心思飘忽不定,一面期期艾艾,一面万分痛恨着自己的不果断,最后干脆直言:“不知……先生明日有没有时间,到府上做客?有件往事,我考虑许久,决定跟你坦白。”
似怨她打破平静,晏庄眉头轻皱,竖指在唇中:“嘘,至少现在,别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话。”
第八十四章 她沾了满身花香而来。
她于是闭上嘴, 缄默地与他一起,漫步在这即将宵禁的夜晚。月光如水,倾泻在脚下, 范渺渺满腹心事,待回过神时,才恍然发觉晏庄不远不近跟在她的身后。她脚步微顿, 刚想转过头询问, 却在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孤男寡女, 深更半夜走在路上, 总有闲言碎语。
再怪自己贸然上岸,已是无济于事。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范渺渺莫名安心, 嘴角不自觉也有了微笑的弧度。
到了柳府门前, 牵云来应门,范渺渺与她应对了两三句,蓦然再一回头,已无晏庄的身影。
舟车疲惫, 回到后院,她刚沐浴完, 坐在镜前梳发, 就看见柳令襄从门后探出脑袋, 笑道:“我们今晚睡一起吧!”
范渺渺回头笑问:“很晚了, 你怎么还没睡?”
“当然不睡。”柳令襄理直气壮, “我还等着与你彻夜聊天, 互说秘密呢!”
两人并头躺在枕头上。这种场景有些熟悉, 叫范渺渺一时竟有些恍惚, 害得她没听清柳令襄的说话, 忙凛神请她再说一遍。
柳令襄打趣笑道:“还在回忆刚才?我先前问,你们一路上都讲了什么?”
范渺渺说道:“倘若我跟你说,什么都没有讲,你信不信?”
“以前不信。”柳令襄想了想,思索着道,“但这几个月旁观你们之间通信,什么都不讲,或是各讲各的,反倒像是你俩的作风。”说完,抿嘴一笑。
“那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范渺渺笑了笑。
柳令襄很纳闷:“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吗?”
“只管说我。”范渺渺闭口不提,反问道,“你呢,你和殿下怎样?”
柳令襄面露不豫,背过身去,说道:“平白无故,讲他做什么?”她这副极力撇清的模样,不免令范渺渺十分诧异,记得上次来京,她已与十一皇子互通情愫,偶有动摇,也不改心意。完全不像现在这样。
范渺渺放轻声音,问道:“你告诉我,你们之间怎么啦?”
柳令襄本是赌着气,听她关切问道,忽然觉得很难为情,犹豫再三才说:“我已经决定,不要和他好了。”
范渺渺笑问为什么呢:“是不是他对你不好?”
柳令襄默默摇头,转过身来,与范渺渺双目对视,低声说道:“我无意发现他正在筹谋一件大事。”说着,附耳过来道,“他也要谋取储君之位。”
一个“也”字,范渺渺听了,默然无语。
柳令襄对此也茫然得很,说道:“我不知道他怎会有如此想法,是早有图谋,还是临时起意?是胸有成竹,还是单想坐收渔利?我全不知道。我只知道,突然,我看着他十分的陌生,原来一直以来我都不曾了解过他。”
范渺渺思考了一下,问道:“他是否知道你知道?”
柳令襄又是摇头,小声说我也不傻:“在外人眼中,向来他就是个闲散皇子,至今还未封王,就是因为母家出身不高,夺嫡根本毫无可能,况且,他也表现得无意于此。你知道的,这种秘闻但凡泄露一点,引起太子、英王猜忌,只怕不妙,所以哪怕是情人,狠得下心灭口,也说不定。”
范渺渺握紧她的手,以作抚慰,问道:“你是怎样想的?”
“我不知道,我内心里杂乱无章,我明知他决意如此,前路必然坎坷,但我竟不愿作陪。因为这是一条生死道路,我不想赔上柳家,赔上你们的性命陪他豪赌。有时,我甚至在庆幸,幸好他不知道我早知道,不然,他若是要问我,愿不愿意与他共谋,我的答案一定不如他愿。”柳令襄说着说着,不禁陷入深深的怀疑中,“最近他常自嘲,说我看着爱他,其实十分冷静,仿佛随时可以起身走掉。你说,我是不是确实没那么爱他?”
范渺渺说道:“这与你无关,也与你爱他多少无关,倘若仅凭一腔爱意裹挟,我想,那反而是他爱你不够,你更不必因此自责。”
柳令襄闷闷地说:“我看到他的野心,我顿时也幡然醒悟,眼前这个人我是留不住的。以前还想着只争朝夕,现在恨不得立刻脱身,早早免去这些无缘无故的烦恼。”
范渺渺静默着,摸摸她的脑袋,半晌后笑说:“我很庆幸你很清醒,在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远不如你。”
她说起往事时的表情,仿佛隔山海般缥缈。柳令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突然翻身仰躺着,说真好:“在我小时候,我很羡慕别人都有姊姊妹妹,她们可以睡在同一张床上,通宵讲悄悄话。”
“可惜现在年纪上来。”范渺渺同样很怀念以前,笑说,“再没通宵的精力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两人之间暂时无话,周围静得能听见窗格外的响动。窗外是下雨了吗?好像真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范渺渺合着眼,就要陷入梦中。
柳令襄砰地翻身坐起来,叫道:“我倒记起来,你刚才在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呢,对庄先生,你还是没有改变心意吗?”
“明日他来府上做客,我是要跟他讲清楚的。”范渺渺微惘地睁开眼,却见柳令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似要取笑。她脸上微窘,喟叹一声,说道,“当然我自知,我是个太优柔寡断的人。”
“在别的事上,你都很快有决断,分明只有在面对他时,才会格外的趑趄不前。”忽想到什么,柳令襄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一本正经说道,“佛家有一禅语,说的是‘由爱故生忧’,而今看来,可谓精妙至极。”
……
……
翌日起身,发现庭院地面很干爽,夜里大约误将风声作听雨声,一晚惊梦。晏庄是如约而来了。范渺渺亲自来迎他入内,看见她眼下乌青,精神欠佳,晏庄问道:“昨日是不是没有睡好?”
他语气熟稔,不似昨日夜游的生疏。范渺渺有些不习惯,慢慢说道:“或许是进京路上鞍马劳顿,没有调整过来。”
晏庄说道:“我们去西郊古刹,你在车内正好可以补眠,小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