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柳令襄以前忸怩说过,说完人就跑了。现在旧话重提,虽也是借着酒意,双眼倒是清亮,望着她一直笑。
范渺渺被她看得难为情,轻轻推她一下:“从哪学的甜言蜜语?”
柳令襄将脑袋歪在她肩上,半晌不说话,范渺渺低头一看,她早已酣睡不觉。
……
……
与谈蔻约好的日子,转眼就如期而至。范渺渺轻车简从,赶到京郊赴会,谈蔻已在亭中相候。范渺渺见状,忙道:“来迟一些,还请谈尚书见谅。”
谈蔻戴着笠帽,遮掩相貌,闻言,帷帘轻轻晃动,她摇头说:“是我来早了。”
两人走出亭外,走在郊外田野的小道上,谈蔻笑道:“来早,有来早的好,刚才我望见农妇穿行田间,挑担喝卖,又偶窥稚童偷烧麦穗,贪吃尝鲜,忽觉很像一幅画卷,颇具乡野意趣。”
本以为谈蔻出身高门贵族,会更喜好风雅之物,像是品瓷,也实乃高情远致。范渺渺有疑惑,如实说出心中所想,谈蔻却道:“但我从没忘过,瓷器涅槃于泥火之中。”
范渺渺静了一会儿,看向谈蔻,问道:“谈尚书听过一个戏曲没有?”
谈蔻一顿,说自己平日很少听戏:“柳小姐请讲,我愿洗耳恭听。”
“是民间戏曲《关公辞曹》的唱词。”范渺渺说道。
关公辞曹是三国故事里最耳熟能详的,但戏曲唱给老百姓们听,讲究的是易懂、家常、烟火气,与青史册上冷淡的墨字截然不同。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
在许都我待你哪点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
你曹大嫂亲自下厨烧锅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热汗不消。
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
搬蒜臼还把蒜汁捣,萝卜丝拌香油调了一瓢。”
范渺渺照着记忆里庙堂看戏的印象,轻声念出来。
谈蔻听得会心一笑,说道:“我都馋极了,难怪曹孟德要怨,是我,也恨关二爷铁石心肠。”
范渺渺说道:“民间乡下,许多野趣,我在新亭,常借着探窑之便,四处闲逛,曾听过码头船夫的唱号子,见过樵夫砍柴的功夫,在青山小馆尝过好茶。”
谈蔻表达出羡慕之意,说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可惜平常居于高阁深院,丝竹乱耳,案牍劳形,少有这样的机会亲近乡野自然,日后倒是该引以为戒。”
范渺渺笑道:“日后谈尚书忙于烧窑,奔波在外,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今日两人算是敞开心扉,痛快畅聊,不觉时光飞快,弹指已近黄昏。接连看过几处野窑之后,范渺渺据自己的经验,跟谈蔻提出几点建议:“今日所见几处野窑,窑内构造都是很好的,但位置尚待考量,倘若谈尚书你不着急的话,可以多相看几处。”
谈蔻说道:“苦苦翘盼多年,既然要,当然就要最好的,我不急于一时,就是要劳烦柳小姐了,得陪我多走一趟。”
细究起来,她们两人出身相同,谈吐相合,今日漫聊,更发觉彼此连志趣也相投,范渺渺欣然说道:“反正我有的是闲暇,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两人于是约定好下次时间,随后暂别。
到府上,门房跟她说,令襄小姐今日没出门。范渺渺觉得纳闷,平日她大忙人一个,难得的哟。走去书房寻她,从窗外窥探,见她正蜷在交椅上读邸报。在外面八面玲珑、飒爽英姿,在家里柳令襄就没那些拘束了,不时露出些小女儿情态。此时她看报看得正专注,连自己走到她身后,也丝毫不察,范渺渺好笑,拍拍她的肩:“什么内容叫你看得这样入迷?”
柳令襄转过头,说吓了一跳。把邸报交到她手中,说道:“你来看看。”
邸报是朝廷传知朝政的文书,柳令襄到京城后,必买下每期邸报,不错过任何朝野动向。范渺渺到京后,也曾找来看过,都是些谕旨、诏书,无聊得很,且与她关系不大,后来便丢开了,懒得再看。现在见柳令襄神情郑重,她忙留了神,仔细翻阅。
“庄王陵。”翻到某页,范渺渺手上忽然一停。看来,他们那次王陵之行以后,陛下又马不停歇派了人前去。
柳令襄在旁点头,说道:“邸报上写,目前已确定当年庄王陵的位置,朝廷派人过去保护,然而棺椁之内未发现有庄王尸骨,怀疑是空坟疑冢云云。”
范渺渺听得眉头直皱,暗道不对,朝廷既已发现地下陵寝,哪怕棺椁之内空空如也,但那满室金银财宝,那一块块刻着有“庄王陵寿砖”的金砖,总也能够证明墓主身份才对。如今却称之为空坟疑冢,丝毫不提金银财宝,难道是为了掩饰,防止盗贼惦记?
柳令襄为此显得忧心忡忡,说道:“‘空坟疑冢’,陛下该不会认为是柳家地图出错的缘故,再给我们治罪吧?”
【作者有话要说】
“老身今自由,心无疚,随意度春秋。”——(明)李昌祺《金字经其四.喜舍弟昌明至》
渺渺肯定是i人,但她身边都是e人环绕
第八十七章 她并不嫉妒她们。
范渺渺说不该, 因为任谁亲眼见过王陵地面建筑,就知道不会有假,那等规模、手笔, 非皇室不能豪掷。但见柳令襄仍是愁眉不展,她劝慰说道:“就算是皇帝,问罪也要有凭证, 你只管把心放回肚里。”
庄王陵的事, 于柳家而言, 已成为过去, 没有再度忧心的必要。柳令襄琢磨片刻,想清缘由,也认为自己是一时情急, 钻了牛角尖。柳令襄幽幽叹道:“我对政治, 真不敏感。”
“那也不是坏事。”范渺渺笑说。但她知道,柳令襄最近对京城动向格外留心,多半是因十一皇子的缘故。虽然她坦言说,自有决断, 但情愫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斩断,仍不免要受其扰。其实就连自己, 也是一样的, 所以根本没有立场, 去劝柳令襄宽心。
后面一段时日, 范渺渺又外出几趟, 陪谈蔻相看窑址。京城因与新亭地势不同, 窑场的选址也很有不同, 在新亭, 窑场多是依山傍水建成, 京城虽有一条人工河道,但贯通了五大河、八大道,航运兴盛,又兼具军事意义,所以附近寸土寸金,望去并无民间野窑。不选水,便选山,范渺渺与谈蔻攀山数座,最终定下一处龙窑。
龙窑顾名思义,依山而建,宛若长龙。她们看中的那座野窑,窑头至窑尾,足有二三十米长,试烧一轮,发觉窑内升温快,环境密闭,不易受到冬季雨雪影响,且内部敞阔,量烧足够。
谈蔻看过,也很心仪,当即与旧主敲定,交付了银两。
回程路上,谈蔻心满意足,向范渺渺道谢:“连累你多日与我奔劳,等首窑开,你一定得来。”
范渺渺说这些不足言谢:“况且,我也学到不少。”又询问她,是否聘请了掌窑的管事与窑工?
“窑工,我找贵府借了一些人手。至于管事,则早已物色好人选。对啦,说起来,他还是你们新亭人士,届时开窑,介绍你们认识。”谈蔻心情愉悦,含着笑说道,“现在看来,我与新亭这个地方倒是极其有缘,来日若有机会,少不了要去游访一回。”
六掌柜主持改建的新亭窑,明年就会竣工,从他寄来的图稿,已见一些风采。范渺渺因此邀请说道:“别的不敢说,谈尚书若去新亭,我们四家共建的新亭窑,是肯定要去参观的。”
谈蔻将头一点,说这个自然:“连你都如此说,我更心痒难耐了。集当地豪绅所建,规模绝非我那龙窑可比,我若得暇前去,必是抱着观摩的心态,当然绕不开它。”
临了拜别,谈蔻递上一张请帖给她,解释说道:“过几日,京中有场马球赛,是些小姐们参赛,在往年可以称之为盛会的,哪怕对打马球不感兴趣,也有堂戏、蟹会、红叶赏,柳小姐来京城这么久了,不是闷在府上,就是受我所累,东奔西走,我真是感到过意不去。柳小姐倘若不忙的话,一定和令襄前来,就当过来交交朋友。”
范渺渺来京以后,柳令襄也曾叫过她赴宴,都被她一一婉拒了。柳令襄想到她现在性子静,常常宁愿一个人呆着,去到人多的场所,说不定要犯窘,因此很体谅,没有再喊过她。实际是,她向来对于参加这种宴会,缺乏兴趣,以前就是,就算是要赴宴,也总藏在人群里。表姊为此,说过她不少次。但她死不悔改。
不过,听到说是马球赛,倒叫她提起一点兴致。“既然谈尚书盛情邀请,那么我非情不可却了。”范渺渺笑道。
回去将这邀请跟柳令襄一提,柳令襄却表现得恹恹地,摆手说道:“我不去了,这几日身上不爽利,眼巴巴看人家骑马打球,手馋得很。”她来月事时不注意,与人拼酒,归途又吹了冷风,正苦陷风寒中。
但昨日便捂出一身汗,退了烧,怎么今日脸颊仍病态般红扑扑的?范渺渺怀疑她又高热起来,探手去试她额温。柳令襄说道:“秋水刚来探过,没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