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那些野猪杀人?”云绡其实不用去看也能猜到,几十头野猪都冲进去了,不可能一人不伤。
她对于让野猪冲入长生殿后会死人之事早有预料,在她的眼里渡仙城内这些浑身充满血腥气的人都没有一个无辜,更何况长生殿的弟子。
可毕竟动手的是钟离湛,云绡担心钟离湛会愧疚,她牵住钟离湛的手道:“他们是知情者与得益者,死不足惜的。”
钟离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想到云绡这个时候居然回头来安慰他了,钟离湛回握了她的手道:“我不是去救人的……我是去杀人的。”
云绡一愣。
钟离湛轻叹:“我离你们又不远,你们方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徐容靳看到的黑衣不是真人,而是像若川上的一样,是那人留下的傀儡。”
云绡见钟离湛提起这些事半点也不惊讶,她反倒惊讶了:“你知道?”
钟离湛嗯了声:“昨夜挑开谢神医的衣裳时我就猜到了,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我有引蛇出洞的想法。你有你的计划,我顺水推舟,让他的傀儡现身,说不定能有机会揭开他的斗篷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野猪来时,我感应到他就在陇山上。当时你让我附身使野猪冲入长生殿,我有片刻犹豫不是因为担心长生殿里的人会死,而是长生殿里的人什么时候都能杀,可他随时都能跑。”钟离湛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做出了和云绡一样的决定。
长生殿里的人何时都能杀,那个傀儡也随时都能跑,但这山里百姓的命他总要顾忌着。
钟离湛感应到了,那人就在山上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云绡。
他看到他做出的选择后就消失了。
同时,野猪嚎叫着踏碎了倒地不起之人的胸膛,谢神医因为无法挣扎,反而死得最快。
钟离湛对云绡道:“他死了,但是方才长生殿中阵法启动,血腥味充斥山巅,掩盖了那个傀儡逃走后残留的气息,没一会儿他就又活过来了。”
云绡听钟离湛说了这么多,也终于解开了她觉得钟离湛在遇见谢神医后就表现得很不对劲的疑惑。
“死而复生……”云绡喃喃道:“所以这里才叫长生殿,所以……他不是躲过了你的诅咒,他不是因为能活到两千岁才在这里,而是因为他死不掉。”
钟离湛点头:“我知道那个人是如何使用同生符的了,正是因为知道,我才觉得难过。”
“绡绡,我创造出同生符的本意,是想让那些求生不能的人能有一线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让意图改命者,借命而生。他们不是同生,是偷命!”
钟离湛的表情有些落寞:“你看这上山之路,多少人在为生存屈膝奔波,可这世上尽有如此恶毒之人,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求得长生,便偷走了那么多孩子的生命,以血养阵,以阵养人。”
“而我……能做的极其有限。”
钟离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能看到他的掌心,也能透过掌心,看见他脚下被野猪踏平的泥泞山路上,一朵不屈不折的野花。
钟离湛的心中生出了无力与痛恨,无力于他此刻仅魂魄一缕,早就不是过去的曦帝。
痛恨他明明看穿了这座渡仙城的真相,可凭他一己之力,无法劝说所有为活命而不断朝渡仙城涌入的凡人,更无法去拯救此刻不知几人家中,又患上恶童病的孩童。
这是无数人的野心和无数人的信仰铸成的城池,数十年一砖一瓦,一叶一树堆砌而成的血窟。
云绡也明白了,同生符是钟离湛用来救人的。
而今他创造出来的同生符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数十年的累加,数以万计的生命,造就了他们脚下如同地狱一样,连一颗白菜都充满血腥味的地方。
同生符分为两张,主符为命,副为同生,是使用主符的人将自己的生命与副符者共享。
谁能想到,那神秘人的作法将其反了过来,他分散了无数张主符,将主符化成了咒文,用一些恶毒的手段融入那些孩子的身体里,借着他们的血肉铸造副符的生命。
无数张副符,成了夜空下渡仙城中逐渐汇聚的血脉,供养着长生殿,融入了谢神医的体内。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得了恶童病的孩子没死,只要分散出去的主符还有一张存活,他们就可以将自己的命同生于谢神医,使他永远不死,成为真正的长生。
云绡想明白这一点,也知道钟离湛说去长生殿杀人,杀的是谁了。
“钟离湛,不要将压力背负在你自己的身上,就好比人创造了火焰,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但烈火同样能被用来杀人,这不怪火,也不怪你。”
钟离湛愣怔地看向云绡,他当然知道,不是火的错,也不是同生符的错。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痛恨,痛恨这世间不宁,有能者不去为苍生谋福,不去对抗苍穹上方虎视眈眈执子对弈者的不公,却用自己手中刀剑,屠戮无法反抗的孱弱的生命。
“走吧。”云绡道:“你不是想要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吗?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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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内,血腥味与药味弥漫在一起。
嘈杂声渐渐传来,殿内弟子确定那些野猪不会突然暴起伤人之后,连忙朝殿外跑去。
他们捂着口鼻,根本没看见自己脚下踩着的是谁,也没管这个时候谁走进了长生殿。只等着危机彻底解除之后再回来,与还活着的师叔师父们商讨,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云绡与他们擦身而过、背道而驰。
她很快就在瘫倒的野猪群里看见了谢神医,他身上压着一半尸体和一半野猪,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那双眼死寂沉沉地望着天空,在云绡到来的时候连动都没动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色不错,胸膛还在起伏,就这样子云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死了。
可他即便没死,也与活着无关。
谢神医就躺在那儿,不挣扎,不求救,眼神失焦。
钟离湛念了句咒语,将压在谢神医身上的两具尸体都移开。即便没有束缚他也没动,仍然躺在那儿,似乎是因为痛苦,身体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可脸上毫无表情。
又一次,又一次活过来了……
“喂。”云绡蹲在他身边问他:“你知道你的生命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吗?”
谢神医没出声,可瞳孔刹那的收缩告诉云绡,他知道。
“那你让我杀你,是你真的想死,还是知晓你每死一次,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失去血液供养渡仙城,而你又不会真的死去,所以才用这种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挑衅我?”
云绡说完,谢神医终于动了,他没想到云绡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一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傀儡一般的人,终于拥有了点儿鲜活的特征。
他朝云绡摇头,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说出话。
粗粝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互相摩挲:“杀了我,杀了我……真正的,杀了我!”
他要的不是虚假的死亡,他不要死而复生,他其实只是在赌,赌一个希望,赌一个能逃脱这样折磨着他人也折磨着自己的牢笼。
云绡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演的,毕竟有的人演戏很真,也不是人人都是他那些废物弟子。
所以云绡求助了钟离湛,她看向钟离湛的同时,得到了钟离湛的答案。
谢神医是真心想要求死的,他不想活了。
云绡问钟离湛:“你知道要怎样才能杀死他吗?”
钟离湛点头:“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但在他死前,有些话要问清楚。”
云绡也想起来了,她问谢神医:“在你身上刻下咒文的人是谁?你可见过他的容貌?他可有说
过要你长生的目的?”
谢神医神情恍惚了瞬,他依旧沉默着,云绡却道:“这是作为我让你解脱的条件,你不说,我就不会杀你。”
谢神医看着她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即便我不说,你也会杀了我。”
他能看得出来,纵使云绡的一些行径有些旁门左道,但她所有行为的结果都指向了,她能给他一个解脱,哪怕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她也会杀了他。
“你看,就怕遇到真无赖。”云绡对钟离湛耸了耸肩。
钟离湛看了谢神医好一会儿,才道:“你问他,他是否姓钟离。”
云绡闻言,瞪大了双眼,她将目光在钟离湛和谢神医的身上来回扫视。
她这举动太怪异了,怪到谢神医都不禁有些疑惑:“你在和谁说话?”
云绡眨了眨眼:“可能是你祖宗。”
谢神医沉默。
云绡又道:“你是否姓钟离?”
那个颓丧着一直弓着背垂下脑袋的人陡然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云绡,也无需他的回答,便是这一举动云绡和钟离湛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认得那个人?还是……你也和那个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