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医的话没头没尾的,但云绡听懂了,她道:“不论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和他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去害没有害过我的人。任何目的,任何缘由,都不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那怕是,以百人性命,去换千万人的性命,你也不会去这么做?”谢神医看着云绡的眼,他要得到她真心的答案。
云绡也真诚地回答他:“若是以前,我会。若有机会能用一百人的性命去换千万人的命,我觉得值得!但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世间所有人的命,不分老幼,不分强弱,不分高低贵贱。”
“我可以用自己一命换一命,也不能用他人一命换万命,若我有能力,便用手中剑去斩罪恶,而非主宰他人生死,这对被主宰者不公。而我既然不公,那便更没有资格去评判,百人的性命和千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云绡的回答,让谢神医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那如果那百人都是罪大恶极……”
他的话没说完,云绡便打断了:“若他们真是罪大恶极之辈,百命换一命都值。可你既然问出了口,便说明他们不是罪大恶极之辈,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谢神医长长地啊了一声,他似乎是被云绡点醒了,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清醒着,清醒地纠结,清醒地痛苦,清醒地自我厌弃,又自我安慰。
反反复复,在每一次死而复生中,愈发迷惘。
片刻,谢神医又垂下了头道:“我父姓谢,母姓钟离,我叫谢尧钰。”
第95章
“钟离,本是曦族世家,但因两千多年前曦帝故去之后,后世人于史书上浑浊的一笔,钟离一氏从云端跌入了泥潭,从此再没离开过东洲。”
“钟离一氏至我母亲这一辈,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母亲不愿钟离绝姓,可曦族中谁不知钟离氏的过去和将来,谁也不愿沾惹麻烦,我母亲便在人族找了个穷小子入赘,生下了我。”
一个人族的穷小子,房屋都没有,自生下来就在底层,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
他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于弱冠那年被神明恩赐,许他遇见九天仙子。
钟离氏美得不似凡人,即便钟离家落魄了,可她仍然维持着钟离家族的规矩和气度。
她问谢真是否愿意入赘,她能给他的,就是一个寻常生活,三餐温饱。
谢真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提着仅两身破布拼凑的换洗衣裳,踏入了东洲钟离家的老宅。
可惜命运不疼钟离氏,谢尧钰被生下来后,他的母亲便重病缠身。
谢尧钰有记忆以来,自己就是嗅着药味长大的。谢真没日没夜地学习药理,将钟离家仅剩的钱财都用去给母亲买药,可惜钟离氏的身体仍然没有太多好转。
谢尧钰七岁那年,他的母亲还是离世了,谢真操办她后事时没有哭,但从那天之后也一直都没再笑过。
真正的钟离,随着钟离氏的离去,彻底于曦族消散。
钟离氏旁支中的旁支,看着偌大老宅妄图占去,他们辱骂谢尧钰不是真的钟离之后,骂谢真就是想吃钟离氏的绝户。
谢尧钰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懦弱模样。母亲在世重病时他一直都是弯着脊背的,可母亲死后他的脊背直起来了。
有人挑唆,说谢真死了妻子,把持钟离家的老宅,终于露出了狼子野心。
平日里只会摆弄草药的人听到这些恶言恶语,也敢举起棍棒,将那些妄图侵占钟离老宅的人驱赶出去。
每次他都伤痕累累地回来,而后沉默地回到母亲曾经看书的阁楼二层,抱着母亲的一缕衣衫,晒着太阳沉沉睡去。
谢尧钰对医术颇有天赋,谢真每一次受伤都是他去医治的,可人的外伤可医,心伤无药可治。
谢尧钰渐渐长大了,他深知拳头制止不了小人的觊觎,所以他迂回地用给人看病的方式,博取了东洲绝大部分人的敬重,哪怕只是表面敬重。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谁也不会冒险得罪一个医术了得的大夫,钟离氏的老宅父子二人一起守了十多年。
谢尧钰弱冠那日,谢真亲自下厨,给谢尧钰煮了一碗长寿面。
他对谢尧钰道:“你要记得,你姓钟离,日后行事都要三思,万不能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已是风中残烛,挺直的腰背在周围人对谢尧钰的尊重下,又渐渐弯了下去。难得一次父子交谈,谢真将自己为数不多懂得的道理都告诉给了谢尧钰听。
那天晚上的面很香,那天夜里的风也很冷,后半夜下了一场雪,冰冻了东洲所有街道。
谢尧钰醒来时在屋中没找到谢真,他似有所感,去了阁楼二层,看见阁楼窗户大开,白雪越过窗棂,在谢真的身上盖了厚厚一层。
从此以后,谢尧钰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谨记着谢真的话,他姓钟离,他叫钟离羽,他做的所有事都要三思,不可辱没了钟离氏族的门楣,不能给这个姓氏带来半分污点。
在东洲内看诊,他就还是钟离羽,但离开东洲之后,他就化名谢尧钰。
东洲毕竟曾是钟离氏族的领地,可出东洲,曦族人对于钟离湛的诅咒仍然心存怨怼,他不想用本名将麻烦带回东洲。
后来谢大夫之名在东洲之外渐渐盛起,谢尧钰也离东洲越来越远。
他从每个月回去一次,变成了每年回去一次,后来好几年也不曾回家。
他曾亲眼见到母亲受病痛折磨,便不忍这世间人人受疾病之苦,他每救一个人,便多一分地感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直到,他遇见的那个人。
谢尧钰有无法救的病,那个人可以,他告诉谢尧钰,这世间不是所有病都有药可医,有些病得需非常手段,或符,或咒。
谢尧钰自然知晓符咒,所有人都说符咒之术是神明赐予曦族的天赋,可事实上曦族人自己知道并非如此。所有符咒都有秘法,得学,也得看天赋。
谢尧钰本为救人,若有更多办法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他当然愿意学。
那个人教得也很用心,似是良师,又是益友。
只是他一直黑袍遮面,偶尔会露出一双漆黑的眼,沉沉地看向谢尧钰,不知是在透过谢尧钰看谁。
谢尧钰问:“你为何要教我这些?”
“你是钟离之后。”那个人如此回答他。
谢尧钰斗胆又问:“你……与我的母亲认识?”
那个人轻声道:“见过一面。”
谢尧钰最初以为,那个人会帮他,或许是因为他是母亲的旧友,而曦族除东洲之外,对钟离姓都不太友好,所以那个人才会遮面,不想让旁人看到。
或许真的只是旧友之情,那人在教完谢尧钰后便离开了,后
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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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尧钰有一个常人不知的秘密,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可实际上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年。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与人族通婚生下了他,让他躲过了曦帝对曦族寿不过百的诅咒。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上苍见他救死扶伤,给予了他一些长命的机缘。
正因此,谢尧钰十分感激自己寿命上的机缘,更加无私地为这世上所有受病痛折磨之人奉献。
途径百岁镇时,谢尧钰已经八十多岁了,可他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
百岁镇中不知因何而起的疫病,镇子里因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此病传染,百岁镇里的百姓也是因为担心他们偷跑出去会害得更多的人染上疫病,这才宁可死守着镇子也不去外界求救。
谢尧钰见他们本性良善,也不忍看那么多大人孩子都在苦痛的折磨里生离死别,于是他留了下来。
他找不到病因,就用那个人教给他的符用以延长百岁镇中仅剩的数百人的性命。
世人都说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病因,救下了那些人,可谢尧钰自己知道,他其实并未找到救治的办法,真正救了那些人的另有其人。
时隔几十年未见,再一次碰面,谢尧钰已经在百岁镇停留了七年,他看见熟悉的黑袍,看向了那双熟悉的眉眼。
那人用几张符留下了百岁镇中百姓的性命,在谢尧钰要离开镇子前,他与谢尧钰彻夜长谈。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间很奇怪?人为何要争斗?为何要有五族之别?为何不过百年安宁之后,总要有战争,有掠夺,用无数人的血肉尸骨,再去换去接下来几十年的和平?”
“你有一线机缘,你的母亲虽与人族通婚,但上苍认定了你同曦帝一样的血统,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许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长寿,你就不想用这机缘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吗?”
谢玉尧正要说话,却被对方打断。
“我说的不是游医,如你这般走一路,停一路,停停走走,为了百岁镇里几百人的性命,在这里生生住了七年,不可惜吗?”
他道:“百人性命,与千万人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若这世间能有一法,可以用百人的命,换取天下苍生真正的宁和,叫五族同归,人人平等,你可愿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