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何舜沉默了很久之后,只说了一句:“君上活着,真好啊。”
这一刻他就像是回到了大火弥漫假王宫的那一夜,他在发现情况不对时义无反顾地再度冲入了火海,而这一次,钟离湛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两千多年前被灼烧的皮肤在这一刻滚烫发疼,像是重新从他的身体上剥离开,鲜血淋漓地给予他无知的惩罚。
而何舜享受此时此刻的疼痛,这些疼痛鲜活地告诉他,他并非处于臆想和梦境当中,钟离湛真的重新活过来。
“可惜,这一次我不能陪着君上,完成宏图大业。”何舜亦有些失落。
钟离湛闻言,有些怒其不争,可还是叹了口气道:“何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我的宏图大业。”
何舜的心似乎停跳了很长时间。
手刃五族暴虐残忍的帝王,坐上曦帝人皇之位,解放数以万计的奴隶,甚至大力推行农耕、开山布路、在他管辖之内绝无不公,无欺凌……这些难道都不是他的宏图大业吗?
这些难道不都是他何舜跟随钟离湛,愿意以性命相付,一步步成为钟离湛值得信赖的臣子的原因吗?
“君上似乎变了。”何舜道:“您少了野心与手段,多了平静和优柔。”
云绡闻言,冷哼了一声。
这叫何舜注意到云绡的存在,他的目光立刻落在云绡身上,恍然大悟:“是她改变了您的初衷。”
“他是什么初衷?”云绡实在忍不住了,上前几步拦在钟离湛的面前,伸手捂住钟离湛的眼道:“别看他,多看一眼都要恶心得吃不下饭!”
钟离湛按下了云绡的手,他仍然直视着何舜的眼问道:“那是我的初衷,还是你后来的妄念?”
何舜愣怔,他呆滞地望着钟离湛,那双眼里写满了茫然。
“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执着于非要与我见面。”钟离湛道:“同样,如若你想不明白这一点,我就算时时刻刻站在你面前,也无法平息你心中的不甘愿。”
云绡嘁出声:“你和他说得这么温和,他能听得懂吗?时间的确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但他的心却不是在你死后更改的,他在你死去之前,心便已经变得麻木。”
云绡回忆起她第三次回到过去,附身在钟离湛身上时,入目所见第一眼就是何舜手起刀落地砍下了钟离湛祖母一支表亲的头颅。
他不知道那是钟离湛的亲人吗?他知道!
他甚至都没想过去问钟离湛一句便如此利落地出手,便足以证明当时何舜真正追随且坚信的,是他心目中的钟离湛。
他自以为自己了解钟离湛,知道即便他过问一句钟离湛也会将那些犯错之人处死,所以他便按照他理解的钟离湛行事。
钟离湛当然会处死那些人,但处死他们之前,是否能允许他们对至亲之人留下遗言?
钟离湛有何舜不了解的另一面,钟离湛并非只有杀伐果决绝对公正的本性,他也有柔软的、怜悯的、温柔的本性,否则他成不了后来的他。
云绡附身凑近何舜:“你说初衷?那你觉得他是因为想要五族一统天下太平而成就了宏图大业,还是为了宏图大业而想要五族归一天下太平?如若后者是他的初衷,他何必离开符玉城?用钟离氏嫡子身份去做这件事岂不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又何必替你找你孩子和妻子的尸骨?反正诛杀垚帝的威名已经散扬出去了。”
何舜眼中的迷茫更甚,他想要反驳云绡,可他没有任何反驳她的方向。
他似乎真的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了一些东西,而偏执去坚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物。
也正是因为他的盲目和偏执,才让那些梦境里的事变成了现实,才让他成为被刺钟离湛的最后一个人。
何舜摇头想要否认什么,可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钟离湛,他的思绪愈发凌乱,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可不是心性不坚之女子,不会接受你的蓄意指责,当那个害得钟离湛再无称霸之心的红颜祸水。钟离湛也不是你以为的霸权之君,他一直诉求的,只有天下公正……若这世上人人都能吃饱饭,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再没有至高的力量奴役他们生命,那天下由谁来当帝王,又有何区别呢?”
云绡说完这话,拉着钟离湛的手转身就走道:“让他自己想去吧。”
钟离湛也早已言尽于此,他和何舜之间再没有任何牵扯,对方想得通想不通,都与他没有瓜葛。
出了牢狱,阳光落在云绡和钟离湛的身上,驱散牢狱中带来的所有寒气。
他们站在光明之下,与过去所有羁绊彻底作别。
钟离湛见云绡还撅着个嘴,没忍住笑了声问:“怎么还把你气着了?”
“我觉得他有病。”云绡嘟囔:“不!他就是有病!而且他演得也太好了吧?简直比我平日里表演起来还要入戏三分,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千古功君身边忠勇无畏的臣子,他将他曾在垚帝身边当官时的所有幻想全都加诸在你的身上,他一点也不可怜!”
他就像那些话本里绝对衷心护主的老臣,以为自己伴随帝王成长便足够了解帝王的本性,帝王剑之所指便是他之所向,可一旦帝王并未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去做,便会将这一切怪罪在帝王身边的女人身上。
他没有错,帝王也没有错。
云绡哼
了哼:“错的是我呗?我让堂堂曦帝人皇爱美人不爱江山,将如今的凌国拱手送人了呗?”
钟离湛听她的怪腔怪调,笑声愈发爽朗了起来。
云绡回头瞥他:“你还笑!他刚才虽然只说了一句,可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钟离湛没有收敛笑容,他抬手揉了揉云绡因为生气甩头而有些凌乱的发丝,安抚道:“我非昏君,你也非祸水,何必管他一个濒死之人的胡言乱语?我来见他,不过是不想他执念过深……”
主要的是钟离湛知道,若无何舜,或许也没有后来的云绡,他和他们之间终有一场因果在,而这场因果不了去,他也怕会干涉到他和云绡的来世。
云绡说得很对,何舜很会表演,他将一个忠臣演得忘我,把自己的妄念加诸在钟离湛的身上,迷失了他自己。
钟离湛和云绡最后都点拨了他一句,醒不醒,是他的自由。
“再说了。”钟离湛微微屈膝,与云绡平视:“怎么看我如今也不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而是万人之上圣女身边的小跟班吧?”
他的手指轻轻戳着云绡的胳膊,云绡往旁边挪两步,钟离湛就跟两步。
云绡气不起来了,她板着的脸彻底破功,没忍住翘起了嘴角,眉眼弯弯地看向钟离湛:“小跟班这个称呼,和你一点也不相配,你这么高,怎么也得是个带刀护卫!”
钟离湛无所谓云绡怎么与他玩笑,只要云绡别为了不相干的人不开心就好。
其实云绡有那么一瞬被何舜刺中了心间不可语的黑暗,钟离湛的确是因为她的存在,决定从此抛去身份地位甚至是自由,只跟随于她的。
云绡当然可以认是因为钟离湛不想再当帝王了,可钟离湛并非是不能。
从某种情况而言,她的确是何舜口中的蛊惑帝心的“妖妃”,但云绡即便知晓,她也还是想要如此。
她的灵魂深处永远有一小片黑暗的地方,是她的私心,她的偏执,她对在意之人的霸道占有。
她知道,钟离湛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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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绡和钟离湛去见何舜的第二天,何舜便死在了地牢里。
被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泡烂了,冰冷的尸体在水中腐化了近乎一半,泥泞地被人拉了出来。
云绡不知道他是想不明白疯魔后自残,还是想明白了之后自戕。
亦或者是因为曾经赋予他长寿之力的神明力量愈发薄弱,而他本就会在昨夜凌晨死去……
如何处理何舜的尸体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谁也不敢确保这个能拿人来炼蛊的邪祟会否以假死遁地保命。
经过仲卿和云绡的商量,还是一场火将他的尸身烧个干净,放置于城外金雀岭,设阵界为护,挖水渠为拦,方能叫人安心。
处理完何舜之事,仲卿才对云绡说起了云光憧想要在皇宫西侧与她见面,时日听她安排,不过越快越好。
当日京都之变如何始如何终,云光憧都看在眼里,他对自己的这个亲妹妹看不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云光憧也渐渐明白,仲卿不过是他和云绡之间传话的人,而仲卿告诉他的一切决策都是云绡的指令。
云光憧本不敢再见云绡的,他不知要如何面对云绡,但他总得要知道,云绡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算不上贪生怕死,但他也的确贪恋自己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帝位,他问过仲卿云绡是否想要称帝,仲卿没给他回答,这让云光憧愈发无措和恐惧。
怀疑和猜忌包裹着惴惴不安的一颗心,云光憧已经很多天没能好好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