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云绡还是答应和他见面了。
皇宫西侧靠近神霄塔的方位,那个地方之前被破坏得最为严重,故而在修缮时这里也是最开始动工的地方,此刻看上去建筑已然恢复,朱漆鲜艳,金砖夺目。
皇城内,只有这一角崭新得像是未曾与过去割裂,屹立于废墟之中,如同与世隔绝的幻境。
新盖的院子里头种了许多春海棠,园艺弄得好,海棠花开了一小片,粉红映着嫩绿,正是欣欣向荣之相。
云绡和云光憧约定了时间于海棠花院中见面,谁也没早到没迟到,是在海棠花院的一左一右两扇月洞门一并进入了。
云光憧见到云绡的那一瞬有些退怯,在看见云绡身边跟着的男子时又怔住。
世人不知钟离湛还活着,他也没打算让自己的名声再搅弄天下风云,故而云光憧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从他的相貌气度上去判断,钟离湛很可能是某个他不知道的氏族大家的公子。
云光憧拿不准云绡要如何对待他,明明是如此重要的会面,她却带了个不相干的男子过来。
那男子还十分轻浮地俯身在云绡耳边说了句什么,惹得云绡笑出声。
钟离湛对云绡道:“这海棠花比我养的那株好。”
云绡心道当然,也不是哪株花都能活还活得那么小气,只开三朵的。
她刚笑出声,云光憧便干咳了两声,示意这二人自己还在。
刀悬在云光憧的脖子上,他当然急,云绡就是想要他急一急。
在云光憧出声后,云绡也就没再忽视他,而是笑着面对他:“皇兄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
任何人经历过京都那场祸事都得老上十岁,也不是谁都像云绡一样,竟气色都好了许多。
时光赋予她更矫健的身体和气度,增长的年龄也让云绡看上去像朵正值盛放的花,不再瘦小孱弱,直迎骄阳,光彩夺目。
“皇兄一定很想继续当凌国的帝王吧?”云绡单刀直入,说中了云光憧最在意的事。
云光憧也直面心中恐惧,问:“我会是你的傀儡吗?”
云绡道:“曾经或许会。”
云光憧心跳停了一拍,又像是重活了过来,整个人猛地喘气……不过他还没有将心放下来便听到云绡继续说:“不过这可不代表我会放任你的所有作为。”
“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还没时间当凌国的帝王,所以这个位置按照亲疏远近的情况而言,也只有你暂时坐着了。我不会将你变成傀儡,一个帝王如何把持国家总得要有自己的思想和头脑,但我会一直盯着你,你知道的,我有很多双眼睛。一旦你犯了一丁点儿错,我都会看见。”
云光憧当然知道,他顿时感觉压力倍增,双肩上都像是压了一座山,但他也于心底发出一声轻松的喟叹,他并不是被赶下皇位的丧家之犬,他仍然有机会来书写属于他的精彩历史。
说完如此严肃的话题,云绡还有兴致露出笑脸:“给皇兄介绍一下。”
她将一旁闲得已经开始揪花玩儿的钟离湛扯到自己身边,双手抱住钟离湛的胳膊道:“他叫钟离湛,是我夫君,是不是看上去就很不一般?”
云光憧此刻哪儿还有心思和云绡说她何时成亲哪儿来的夫君?更别说提什么驸马什么重补婚礼之事了。
他只连连点头,尴尬地附和着:“不错不错,气质卓绝,相貌俊逸,一看便是人中龙凤。”
等到云绡和钟离湛离开了海棠花院之后,云光憧才从自己暂且保住皇位的激动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云绡似乎并没有提起她今后要在京中坐到什么位置上?
紧接着又想起来云绡介绍她夫君时的名字,讷讷开口:“钟离……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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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云绡归来的消息在云绡和云光憧于海棠花院内见了一面之后便传了出去,迎接圣女回归的盛大仪式,在京都城的城门前举行。
城中一片废墟,能站人的地方都不多,云绡也着实无法在京中等待至京都重新盖建好,那至少得数年!她和钟离湛的身后还托着一个责任,不去了结,亦不安心。
圣女任位的大典由云光憧一手操办,云光憧也是在知道云绡还是只打算当个圣女后,大大地松了口气,便将这基本奠定他帝位的仪式大包大揽在自己手中。
云绡知道这件事后还没忍住笑了一下:“很适合他。”
钟离湛和仲卿也笑了出来。
只有徐容靳面露疑惑。
云绡对徐容靳解释道:“他在成
为皇帝之前甚至都不是太子,当了近乎三十年的大皇子也只办了两年的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举办圣仙节。”
话点到这里,几人都明白云绡笑话云光憧什么了。
曾经的圣仙节连办三天,五族共庆,以马鹿为祀,火符为礼,是为了庆贺杀神钟离湛死去。
如今世人皆知,圣仙不过是被湖族杜撰出来的假圣,而曾经的杀神亦是为百姓而死的明君。
云光憧在知道云绡身边那位的名字时,吓得彻夜难眠,就更不敢在圣女任位大典上弄出一星半点和圣仙节相似的地方……但他还是被要求挂上五族的旗帜。
时间有些赶,但云光憧尽自己所能给足了云绡所有排面,这也算是他向云绡示好的方式。
数月前一场京都之变,唯一没被破坏的恐怕就是这已经屹立了数百年的城墙,春分前一天,京都城的城墙上布满了橙红色的旗帜。
旗帜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识来彰显云绡的身份,只有一道道祝文用金色描绘在橙红色之上。
旗帜很大也很宽,远看似在风中飞扬的火光,而火光中的金色祝文,从某些角度而言像极了京都百姓们共同经历那场浩劫时,在一场金雨中窥见的符文,这让他们倍感亲切。
城墙边上还挂着象征着五族的五彩旗帜,不同的族人都有不同的标记,很多百姓都已经自觉地站在属于自己族人的旗帜之下,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列阵,但共同地昂首看向城墙上方。
云绡这一次没有像之前那样盛装打扮,她从钟离氏老宅里带来的那些宝石也都来不及为她披上一层缤纷的霞衣。
没有飘舞的花瓣,也没有钟鸣锣鼓,她一出现,所有人都能看见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妙龄少女。
云绡深知人性,一场浩劫之后京都绝大部分的人都失去了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而这个时候若她太过华丽登场,或许会引起一些底层百姓的反感与仇视。
况且她需要一个盛大的出场的目的,除了稳固自身的身份地位之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云绡瞥了一眼从自己跟前往周围扩散而去的五彩旗帜,偌大的旗帜在渺小的凡人面前如同遮天蔽日的天幕,他们已经在这不知多少年岁中潜移默化地将彼此分帮结派,认为自己和他人不同。
不是本性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不同。
云绡在行动之前,回眸看了一眼离她不远处,也站在城墙上,却是百姓看不见的地方的钟离湛。
他没和云绡一同出现,即便云绡想,哪怕让他以驸马的身份。
钟离湛什么都没说,只是大掌贴在她的后背,将她轻轻推到了众人的面前。
就如同钟离湛自己说的那样,他认为属于他的时代早就已经过去了,他是凌国之上数千年的历史,其实不应该出现在当下。
今日阳光正盛,春风和煦,钟离湛看着云绡面对城墙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她就站在五彩的旗帜之上,站在她喜欢的颜色之下,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他曾经难以想象的力量。
这是属于云绡的时代,钟离湛不去争夺她任意一分光芒。
“我叫云绡,是凌国的十一公主!”
云绡深吸一口气道:“有一天我突然做了一场梦,那场梦境十分真实,我在梦里成为了两千多年前名叫钟离湛的帝王,他带我看见了一场属于我们凡人的浩劫,也带我看见了苍穹之上玩弄万物的天神。我目睹了他带领照国走向兴盛,也看见了他在无法挣脱的囹圄里死去,是他告诉我,凡人的浩劫并未消失!”
钟离湛的心跳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忽而漏了一拍,这和他们原本说好的不同。
而云绡仍然希望在或许是她此生最重要的场合里,与钟离湛站在一起,哪怕是他的名字。
“若把苍生比作棋盘,我们都是云上天神的棋子。而人生来平等,本不应有五族之分,是那些云上天神的存在,让我们划分成了不同的模样,拥有了不同的力量,从而争斗、掠夺……
数月前,京都陷入了浩劫,这就像是曦帝人皇带我看见的世间真相,属于我们凡人的灾难,需要我们凡人共同去抵抗!”
说着,她凭空画符,将那在微风中发出欻欻声响的五彩旗帜拉扯住。
遮天蔽日的天幕,在众人的面前逐渐靠拢,五条彩旗穿插在彼此之间,左右缠绕,前后交互,以最牢固的方式拧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