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见着他们走近,姜姒的笑容不自觉地收敛得越来越淡。
原因无它,她与这位谢小将军自幼不合,颇有渊源。
姜姒三岁时,二人在坊市争抢木马,因一同看上,谁也不让着谁。
谢云朔被她挤到石阶边,还撞伤了腿。
姜姒六岁时,二人同入谭府族学,背书时姜姒一时忘了,不过耽搁了稍许,想起来正要继续背,谢云朔一时嘴快,抢着答了。
夫子夸了他,又训斥了她,罚她抄写一段百字文二十遍,姜姒终生难忘。
姜姒九岁时,谢云朔与其堂兄姜子熙球场斗技起了摩擦,二人各执一词。
做评判的恰恰是姜姒母家娘舅,没看到情况,姜姒偏袒堂兄,不认谢云朔的球,以至于谢云朔输一筹。
就此,二人之间结下解不开的梁子,嫌隙颇多,愈来愈深。
或许命里八字不合、处处相克,虽然没什么大事,却是小事不断。
不痛不痒,但难以消解。
没想到今日这品评瓷器,也能让柳蔚宁把他给叫来。
他一介武夫,能懂这些?
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谢云朔见着姜姒,也没几分笑模样。
他自幼天之骄子,能文能武,处处占着头名,偏生为数不多的落败,都和眼前这艳如孔雀的女子有关。
不提黄口小儿时不懂事的那些过往,她那堂兄姜子熙离马打球、中球踩线,处处脱了规则。
可没人看见,也没到犯规严重的程度,害得谢云朔吃下好一通闷亏,难以释怀。
后来与姜子熙打马球,他也极少占到上风,那些姓姜的人,仿佛是天生克制他的一家冤孽。
不论在何处,回回见着姜姒,也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两人逐渐相看两厌。
听柳蔚宁托人来说,请他来辨认一尊四方瓷器,谢云朔便来了。
因为他一母同胞的二弟喜欢极了这些,他跟着看了不少四大名窑的瓷器,也略知一二。
今日谢二没来,若问他,也是使得的。
他看过那四方瓷器后,徐徐品评。
“这‘十丈垂帘’的花瓣细如发丝,均匀有致,属工笔技法。应当是定窑林成章所作。”
他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这话说出口后,在场诸人窃窃私语。
众人的视线不断来回在姜姒与他身上交替,状况微妙。
谢云朔预感不妙,以他十几年来与姜姒因为各式缘由过招摩擦的经历来看,不过品评一尊瓷器,竟又与她对垒而立。
但这次谢云朔心间毫无盘桓,因为他知道,他是对的。
然而,巧的是,姜姒也是这么认为的。
第2章 敲打
预感不妙,谢云朔问:“蔚宁表妹,是何情况?”
柳蔚宁听谢云朔所说与姜姒给的推断不同,面上那自傲的笑容迟迟不减。
她语气娇然,话里有话。
“姜家大姑娘说这是汝窑王皖之之作,我看不对,可我说不出。想着还是表哥慧眼识珠,会看得更准一些。”
谢云朔颜色莫测,心说又是如此。
不知这样情况发生几回了。
若为着什么事探讨争议,姜姒和他总是各执一词。
往往在他觉得分不出高低胜败时,她总能从各式令人意想不到之处胜他一筹,做那赢家。
此事让京中隐隐是贵公子之首,雄心勃勃不甘示弱的谢云朔,骨鲠在喉。
从前柳蔚宁曾说过,他和姜姒八字相冲。
谢云朔原本不信这些,但经历多了,容不得他不相信。
此时此刻,经历了无数次敌对失败,谢云朔觉得,哪里是什么“相克”,纯粹是姜姒单方面地克他。
他处处高人一等,胜人一筹,偏生因为她,吃过无数次亏。
谢云朔见到姜姒这张面容,都有些条件反射地心梗。
今日,两人对这一只四方瓶各有评判,同样是谁也服不了谁。
正僵持着,无人能确定到底是谁对谁错,忽然有一列女官带着宫婢而来。
为首之人,看宫装、梳发与身佩首饰,便知是宫中有品级的掌事女官。
为首之人有品级,无需向众位少年人行礼,只俯首说:“太后娘娘见诸位品评花瓶颇有兴趣,令我来请小谢将军与诸位姑娘前去一叙。”
闻言,聚集在此处的一众公子和女郎都有须臾的紧张。
她们只不过随口一说,竟引得了太后老人家的兴趣?
众人看向姜姒和谢云朔,他们二人所说还未分出真假对错,去了太后面前,也不知谁是那识珠慧眼。
姜姒和谢云朔碰撞一眼后,更是双双眼风向天。
若是与除对方以外的任何一人有分歧,或许还会心想是自己有疏漏、有片面。
可偏偏对方是“老熟人”,那自然都觉得是自己对了。
即使自己错了,也决不能低头认输。
更何况姜姒所说,是她见过好几次的釉图,不会有错。
谢云朔也确信自己并未记错。
因此,他们二人都不见犹豫,目视前方,仪态从容。
等待真相大白,自己的判断被认可,而宿敌惜败,低自己一等的时刻。
一众人等跟着女官走向居心台,那里设了酒席歌舞,能容纳几百人同坐。
一路上,各自都与自己相熟的人走在一处。
姜姒身边是自己的朋友,萧蔷月替友愤慨:“是你说的肯定对,那柳蔚宁非要拆你的台,才又找了个由头吧?”
姜姒只简单说了两个字“做梦”,让她几位好友纷纷笑了起来。
人群中也有好奇这状况,窃窃私语的。
起初不认识姜姒的,那位贵妃甥女徐红菡,又问身边人。
“谢云朔看起来和那姜姑娘,怎么好似有旧故一般?”
她这么问,身旁人不知怎的笑了起来。
她猜得没错,若两人素不相识,只会礼节客气。
可这两个人之间,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见了对方连笑模样都没有了。
可不是有旧故吗?
那答话姑娘压低声音说:“这两位旧怨颇多,说是仇人也不为过了。”
徐红菡听了,紧绷的眉头舒展,神情重归安
然,好像虚惊一场,
她嗤笑了一声:“我说呢?难怪谢小将军看了她好几眼,但是笑都不笑一下。”
姜姒和谢云朔的纠葛,其实闹得并不大。
只不过京中这些公子姑娘们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走得近,相识者众多,许多事都瞒不住。
原本以姜姒的出身和交际,与谢云朔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识。
就像徐红菡与谢云朔也不熟一样,很难有机会说上一句话。
可两人偏偏总是因为各式各样的意外与巧合,凑在一处,又闹得不愉快。
次数多了,身边的人也就印象深刻了。
谢云朔容貌出众,又能独当一面,未来前途无量,是京中不少适婚姑娘青睐的议亲对象。
为此人生大事,使得适婚的姑娘们之间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可是独独姜姒,有如此容貌,却不受任何人忌惮。
因为人人都知道,即使京中无人,天下无人,谢云朔和姜姒也不会结亲。
再者,据传言,谢家有意给谢云朔聘取一位书香门第之女。
与谢家来往友善的,如太傅温大人、御史江大人、吏部尚书魏大人,都是一等一的实权高官。
这些高门大户若与谢家结亲,再加上谢家的兵权,称为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不过,到底婚事还没定下来,也从未有过换庚帖的情况,只是众家儿女都到了适龄的年龄,紧盯着这回事的人都不少。
今日在场的,无论是家中长辈看中,还是小辈自己青眼有加,看向谢云朔的目光不在少数。
若这场合是寻常的灯会花会,各家夫人没准儿会寻机会巧意提及。
可今日是太后寿诞,来赴宴者,奉承作陪,无人敢分心其它。
可是太后和皇帝见着近臣皇亲,在这样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的氛围里,也会提及家中小辈的婚事为话引,以示亲昵和看重。
能近身陪伴太后,坐在这居心台花厅里的,都是诸侯将相、文武大员。
谢云朔的父亲谢行修、祖父谢珺,谢家两位镇守一方的大将军,在一群小辈被领到太后面前之前,正在同皇帝说话。
此朝,谢家有三位武将,为宣朝平定边疆战乱竭智尽忠。
宣朝四海升平、疆域稳定,皇帝赵霈继任为帝以来十年盛世无战乱,谢家人功不可没。
可在皇帝一副笑模样,问起谢父谢云朔的婚事时,坐在另一侧,原本有意与谢家结亲的太傅温大人,与其夫人对视一眼,心生不妙。
国家盛世,皇帝仁慈宽正,可是君无弱虎,皇帝这一声发问,让温太傅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