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严格些说,不算相爷的私事。
公事上,饶是跳脱活泼的落影也不敢玩笑过去,只垂头认错,并给自己下了个限期:“七日之内,此人必定伏法,还请相爷稍安勿躁。”
相爷安不了。
天下初定之际,动荡仍未休止。此刻的和平安宁,更像是一张薄纸。若不设法糊上桐油,反复晾晒刷油,便会一戳就破,经不起半点儿风雨。
可即便桐油糊上,也总免不了打来的风雨。
陛下圣明,且仁厚,不会待他们这些功臣如何。但身居高位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更何况朝堂上新老两朝臣子具在,争权是必不可免之事。
他尚且有陛下念旧情竭力保存,可这群手下若是行差踏错,陛下绝不会姑息。他只盼着这群人都警醒一些,机敏一些,办事再利索干净无可指摘一些,且要懂得擦亮眼睛看清所有朝他们射过去的冷箭。
然而——
张珉看着他们噤若寒蝉,又无辜清明,似乎半点儿阴霾都藏不住的一双双眼睛,暗自叹气:这些事情,的确非手下人所长,是他强人所难了。
他撑手扶额揉额角,吞吐两道气息,缓了缓有些急迫的情绪,尔后挥挥手,让这群人各自散去办事。
落影他们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扶风轻轻摇头,让他们听令办事就好,手背往外一扬,让他们赶紧去。
等人都散了,他才安慰张珉:“相爷不必烦忧,陛下乃旷世明君,不会算计功臣。且陛下向来念旧,昔年与石家军对立,尚且因幼时一饭之恩放过他一次,况相爷乎?
“若为落影他们愁心,那更不必了。只要扶风在此一日,必保他们全身而退。”
高官厚禄,一生荣华他没法承诺,但带着他们全身而退,归隐山林,还是可以的。
张珉拍了拍他的肩膀:“四营之中,落影跳脱招人喜,苍鹰太狠辣而不为人亲近,玄隼脑子活泛本事强,却只听我一人言,不顾其他……”他叹了口气,“老臣未去之前,陛下尚且束手束脚,这段时日,靠你替我盯着他们了。”
“属下当竭力而为。”
*
在相府忙活到后半夜,张珉才回小院。
他先去叶瑾钿门前站了一阵,听里面传出的均匀绵长呼吸静心,才回内室安睡两个时辰。
次日天刚亮,他起来读书,发现缸里没了水,便顺手挑起空担子,打算把水缸挑满。
恰巧,叶瑾钿亦早起。
她站在内廊,伸手展了个大大的懒腰,听骨骼发出“喀喀”的响声,像在抗议她许久不曾活泛它们。
正迈开弓步,打算舒展一下筋骨,便见张珉挑担往外走去。
她一个激灵,脑中蒙着的那层薄雾霎时消散,整个人清醒得无法再清醒了。
“夫君!”叶瑾钿急忙把人喊住,问,“你要去哪里?”
灰白晨色落在张珉身上,朦朦胧胧渡上一圈潮湿而柔软的光晕。旁边栽种的桃杏与青竹,叶片上滴落豆大的水珠,将他衣摆润湿。
他一回头,对她露出温柔笑意。
霎那间,天光都明亮了半分。
“娘子早。我去挑水。”
她当然知道他要去挑水,可他上次出门,一身狼狈回来,昨夜又受到惊吓……
“这怎么行,你这么——”她含糊了一下,把“弱”字吞下肚子,换了个词儿,“唔,斯文,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放着,我来就成。”
她赶紧绕过内廊,走到庭院,伸手就要接过担子。
张珉:“……”
不知为何,莫名有点儿生气。
他转身躲开,没让她抢走担子:“没事,读书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用不着这么娇贵。与娘子一起分担家中庶务,才是为人夫君的本分。”
叶瑾钿:“……”
这种悟性如此上佳的正常男人,她到底上哪儿找到的。
她虽然欣慰,但还是不敢让他伤上加伤。
离得近些,她都能闻到他身上隐约传来的药味!
想了想,叶瑾钿姿态强硬了些,按住他肩膀,把担子夺走:“可相比挑水、劈柴这种粗重活计,我还是更喜欢你安静看书的样子。”
怕一句话不够份量,她又补充:
“夫君长得好看,去挑水劈柴的话,未免显得格格不入,还是安静看书比较赏心悦目。”
张珉:“……”
娘子怎会喜欢空有皮囊,连水都不挑,柴也不劈的废物点心!!
第10章 美人夫君虽弱,可性子还是有些好强的
可现在,这个废物点心就是他自己。
而且,娘子还说、说他安静的样子会更好看一些……
张珉只能压住自己心里那点儿莫名的委屈与不畅快,再争取一下:“娘子,其实书生也要练射御,我……”
一般书生不至于那么孱弱。
真那么弱,出个外差岂不是要累死半途,朝廷怎能看上这种人还封官。
狐狸那厮拖着支离病体,尚且能开弓射杀敌寇呢!
至于好看不好看的,他挑水的时候,娘子可以在屋里歇着,不看他劳累的样子,等他收拾好形容再出现。
“我知道。”叶瑾钿轻轻将他肩上的担子卸下,放到一旁,拉着他的手腕,温声道,“只是,你昨日遇贼且将他击倒,肯定受累了,对不对?”
水真的太重了,她夫君如此纤弱娇贵,若是将他压坏,可怎生是好!
张珉:“……”
不,他不累,但他不能如实说。
娘子三番四次提及自己对柔弱书生的偏爱,若是她知道自己文武双全,健壮得跟蛮牛一样……
他垂眸扫过那只毫无芥蒂拉着他的手,眼神飘忽一瞬。
“夫妻本是一体,何必计较这些小事情。”叶瑾钿仰头看他眼眸,桃花眼往下弯了弯,故意说,“难不成,你不放心我?怕我偷懒啊?”
张珉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他哪敢。
“那不就行了。再说,神医都让我多动动,你跟我抢活怎么行?”叶瑾钿拉住他的手,摇了摇,身体轻晃,后脑勺上两根末端坠有珍珠的飘带,也跟着轻轻飘转。
少女难得透出几分娇憨,那晃动的飘带,如同挠在他心上。
张珉支吾半晌,完全招架不住。
叶瑾钿趁他迷糊时,捞起扁担和桶便溜了出去。
张珉:“……”
他将手轻轻覆盖在手腕上,与那抹还残存的温热重合,凝睇淡去的浅桃背影。
“突突——”
掌心脉络急促跳动,被握的手背上,青色筋脉顶着冷白薄皮浮现,蜿蜒不羁如狂草。
“啧啧。”
墙头突兀响起一阵咂嘴声。
张珉并无回头,只用脚尖随意一勾石子,抬脚扫过去。
旋身时,素衣下摆飘转散开如杏花刹那绽开,在枝头迎风招展,格外轻盈漂亮。
庭院春树新生,嫩绿叶片之上,轻覆薄霜。
衣摆拂过,薄霜颤颤巍巍抖动滚下,在清灰晨曦中,迸溅散碎,折出零星华光,点缀素衣。
饶是同为男儿,李无疾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句——
不愧是陛下勒令,打仗时必要戴上面具,以免损伤美姿容的玉面将军。
瞧这脸这身段,根本不似凡人。
可他嘴上还是没放过他:“谁敢相信,我们被民间戏谑为‘杀神’的右相,居然是如此痴缠纯情的男儿郎。”
不过被摸摸手而已,瞧他那点儿出息。
“有你什么事,这么闲,是名下左右武侯都被陛下收走,另觅武将掌管了么?”
李无疾伸手摘走他墙头探出的竹枝,叼在嘴里:“这就不用右相操心了,您老告假修养,身为同僚,怎好意思令相爷伤神呢。”他跳下墙头,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陛下托我前来送信。”
张珉怀疑看他,伸手接过。
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只别着一朵春日随处可见的杏花。
他拆开,展信——
吾尝闻子美以白石为名,留于寻常人家,博取青梅欢心。吾甚奇,甚喜,甚是欣慰,改日当与后(皇后)往之。
张珉:“……”
现在连陛下都要来打趣他了,是么。
*
另一头。
叶瑾钿挑着担子跑去街尾井边打水,路过往长街而去的窄巷,与隔壁五郎迎面相撞。
她习惯对人一笑,问好。
对方似乎心情甚好,彬彬回礼,一副文质相半之貌,不见半点儿匠人内沉之气,也不见往日疏朗直爽之态。
叶瑾钿扫过对方腰上的金线祥云绣样香囊,以及成色剔透的一组玉,似乎明白了什么。
可她也没想太多。
为商者,一朝富贵不算鲜见,得意时春风满脸,也委实是人之常情。
她将水挑满缸,尔后便入了厨房忙活。
张珉数次想要入内帮忙,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支开,除了带着书边看边推推柴火,其余事情一概不让他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