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轻垂的眼眸,余光里一直默默注意叶瑾钿的每一个举动,不曾移开。
“阿娘,我到底怎么了?为何手突然大了这么多?”叶瑾钿的声音闷闷的,“我是中毒了吗?”
那她的脑袋,不会也“嘭”一下胀大,成猪头了罢!
她赶紧爬起身:“我要镜子。”
如今的她,显然还没适应相对孱弱的身体,不过一个转身,便险些因头晕而脸朝地滚落。
关键时刻,旁边伸来一双手,将她双肩稳稳扶住。
她扶着额角抬眸,不知怎么称呼他,只好喃喃一句:“多谢郎君。”
青年似乎有些错愕,结巴道:“没、没事。”
叶瑾钿觉得他的反应略显古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大概是她在北地见惯糙汉子,乍见柔弱美人,不太适应的缘故?
不等探究清楚,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自家亲娘身上。
“你这孩子,大夫说,祛瘀之前,你不能瞎激动!有什么事情,喊我和白石就好,知道吗?”宛娘方才血都惊凉了,见她无恙才松一口气,拉她重新坐下,靠在床头歇息。
白石?
这是何人?眼前的柔弱美人?
青年松开手,缓缓收起手掌:“我去拿镜子。”
他往外疾走两步,快到房门时才想起,这边也有镜子。遂突兀一折身,往梳妆台去,将铜镜取下,交到叶瑾钿手上。
见铜镜里的自己没成猪头,她松了一口气。
可——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左瞧右瞧,总觉得镜子里脸皮光滑,皮肤偏白,看着像块甜滋滋透花糍一样的少女,不是很像自己。
“这、这是我?”
模样倒是大差不差,可脸皮怎么有些不同了。
看女儿一连番古怪举动,宛娘心底涌上一个不详的猜测。
她压住那只乱糟蹋自己脸蛋的手:“你先告诉阿娘,醒来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叶瑾钿结结巴巴说了。
宛娘听到她说黄沙和板车,沉默一阵,往后看向男子,神色中流露出几丝担忧。
对方眉眼也忡忡:“我去魏府把神医请来,给甜甜再看看。”
他说完就跑,像一阵风刮过,喊都喊不住。
“白石?白石??”
“阿娘。”叶瑾钿扣着她襦裙上系带的暗纹,有些不安,“你就老实告诉我罢,我受得住。”
一直不清不楚,她心中更为忐忑。
宛娘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碎发,叹息一声,只说:“我们到京城……已有三年。”
三年!!
叶瑾钿眼前一黑,额角刺痛,几乎要晕过去。
她手指一收紧,险些把宛娘的系带扯开。
“你这孩子。”宛娘托着她脸颊,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怎么,丢失三年记忆,嫌弃阿娘年老,不能给你涨面子,当世间最最貌美强悍的阿娘了?”
叶瑾钿下意识反驳:“才没有!”
她从小就没爹,与阿娘先后在多雾瘴的西南边境与漠漠黄沙的北地边陲定居,两人相依为命,感情自是深厚。
她手臂收紧,往前挪了挪,窝在宛娘肩膀上小声嘀咕。
“我阿娘就是这个世间最!最!最好的阿娘,谁也比不上。”
叶宛娘听得眼眶一热,红了一双眼睛,但怕影响孩子,她强忍住,轻轻拍着她后背:“丢失三年记忆也不用怕,阿娘在呢,慢慢与你说就是了,好不好?”
“好。”叶瑾钿有些难以接受自己突然“长大”的现实,心脏有些压抑的闷,还有几分对未知的茫然,但怕阿娘忧心太过,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现实,打起精神应对。
宛娘又安慰她几句,将温水端来给她擦了擦脸和身体,让她能够舒爽些。
“你大梦醒来,准饿了吧?我在厨房煨了鸡丝粥,去盛两碗给你吃。”
叶瑾钿乖巧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又将宛娘的手拉住。
“对了阿娘,方才那人是谁啊?”
宛娘缄默许久,拉着她的手捏了捏,觑她容色,几番欲言又止,难下决定。
怎的,阿娘为何这般吞吞吐吐,莫非还有比她丧失三年记忆还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叶瑾钿深呼吸一口气:“阿娘,你就说罢。”
她已经准备好承受噩耗了,哪怕对方是她娘二嫁的新夫,她也咬牙认了。
“他——”
“是你那不受待见的新婚夫君。”
叶瑾钿:“??”
第2章 张珉:我也不想的,可她喊我夫君欸。
等等——
不受待见?新婚夫君?
叶瑾钿诧异看向宛娘双眸:“阿娘,你终是走向了逼婚的路子么?”
要不然,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待见对方。
她从小就爱各色美人,光凭对方那眉眼,她三分耐性都能骤变十分,高声吆喝能成温侬细语。
不上手已是奇迹,还不待见??
刹那间,她内心油然而生一种对自己滔滔不绝的敬仰。
三年光阴,究竟将自己雕琢成什么模样了,心性居然如此坚韧,能够抵挡这等美人儿了。
嘶——
好陌生的自己。
宛娘白了她一眼:“安生呆着,少胡思乱想引得头脑发疼,等阿娘将粥端来再与你细说。”
待鸡丝粥端来,张白石已将神医请来,宛娘并没有逮住机会说道三年间的那些事情。
他额角沁出一抹汗,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气息也不太稳,像是快跑而去又快跑归来。
美人夫君气质淡雅温文,滑落的汗珠也像松竹上的清露,在倾泻入室的日光照耀下,熠熠有光。
叶瑾钿越发不懂自己。
这般好看的夫君,自己为何不待见?
一时想得入神,没留意收敛目光,就那样直勾勾盯着他好一阵,看得张白石眼睫轻轻一颤,指尖紧紧压在袖口上,不敢抬头望她。
宛娘盯着兰神医的手,见她收起手指,才追问:“兰神医,如何了?丢失记忆之事,严重不严重?”
兰神医翻出银针:“身体并无其他大碍,只是颅内有血瘀阻滞,需要施针几次消瘀。撞伤脑袋丢失记忆之事乃属常态,不必过多担忧,短则一月半月,长则一年半载,总会想起的。”
得到神医此言,宛娘才算放心。
施过针,用上一碗清甜的粥,喝净一碗苦涩的药,叶瑾钿抵不住药效催发的困意,沉沉睡去。
宛娘蹑手蹑脚退出内室
,坐到前院廊下挑拣研制口脂的丁香和藿香,向送走兰神医归来的张白石招手:“白石,你过来。”
“宛姨。”张白石移步,走到宛娘跟前,弓腰垂手,“等甜甜颅内血瘀清除,我自会离开,不来叨扰她。”
他知道自己声名狼藉,并非良人。
宛娘诧异看他:“甜甜昏迷四天三夜,你衣不解带照料在侧,就甘心这么离开?”
张白石容色晦涩,自嘲一笑:“不甘心又能如何?她厌恶我。”
甚至,厌恶到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坐下,帮我挑香料。”宛娘抬起下巴,往对面小兀子一点,将丁香腐败的叶子摘掉,“我有事与你商量。”
张白石将袍子一撩,大马金刀坐下:“不知宛姨有何事?可需要晚辈略尽绵薄之力?”
宛娘看着他那张令人不自觉垂怜,柔弱的书生脸庞,道:“甜甜的姥姥病重,我须得回江南一趟,少说也要半年功夫,甚至一二载光阴。她如今未曾病愈,无法随我赶路,将她交给其他人,我也不放心。”
张白石手顿了顿,将腐叶掐下:“我可寻人……”
他会请朝中友人帮忙,照拂好她。
等她病情有所好转,便可劳动至江南外办的官员,帮忙护送一程。
“不。”宛娘用整株藿香压住他的手腕,等他抬头看来,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我已同她说了,你们新婚燕尔,但她不待见你。”
张白石着急:“此事怎能告知她,倘若有碍她痊愈,岂非……”他的过错。
难怪她刚才会一直盯着他,眼神还那么古怪莫测。
宛娘再次打断他的话:“我只说你是张白石,没说你就是当朝右相张珉,张子美(表字)。”她收回手中藿香,摘到另一个篮子里,“怎么,你们婚书也交换了,亲事也操办了,不到十日,就想和离?”
她抬起的视线,有着边城风刃似的锐利,能割人脸皮。
“我……”
见他哑然,为难,宛娘放松些语气,拍了拍他的手:“你和甜甜都是好孩子,青梅竹马长大,即便分开几年,也不该成为宿敌。”
张白石,不,现在应该称张珉才是。
张珉倒也希望,他们二人即便做不成夫妻,也不要如宿敌般对立。
可天不遂人愿。
“你若为难,我就给甜甜找个伺候的侍女,等她大好再到江南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