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沉郁之色的张珉,眉眼瞬间舒展,看向门扇处,就连声音也夹起来,变得极其清润温柔。
“欸,娘子。我在。稍等。”
应声时,还是这样式的一叠声,生怕显得自己冷情似的。
落影嘴角抽抽:“……”
叶瑾钿扬声问他:“夫君有空出来一下吗?我有事找你,很快就好。”
“好,马上,我披件衣服就行。”张珉赶紧起身,一手将自己的腰带扯开,将外衣脱掉,一手推着落影到窗边,“劳烦娘子等我一阵,很快便好。”
落影:“相、相爷,我自己走。”
他识趣,不会留下的。
叶瑾钿在外应声:“不急,你慢些。”
张珉没理会他,放轻动作打开窗,揪着落影的领子单手把人丢出去,压低声音恶狠狠威胁:“滚,没有两个时辰别回来。”
落影一个娴熟的“落地滚”起身:“相——”
张珉已“哐”一下关窗,推出一股凌厉的风,直直刮向落影鼻子。
披上雪松青竹纹的阔袖长袍,他抬手好好整理一番仪容,快步跑到门口,拉开门。
他眉眼低垂,温和一笑,略显腼腆地柔声道:“真是抱歉,让娘子久等了。”
落影摸摸泛红的鼻子,补上另一个字:“爷。”
行叭。
这位真是他爷,告辞了。
他一个“壁虎攀”,越过垣墙,办公务去。
房门外。
叶瑾钿望着张珉长发披散,只松松用簪子挽起半发的模样,有些怔愣。
她不是没见过对方这模样,可依旧还会被这种略带慵懒的美貌惊艳,仿佛瞧见杏花微雨中,带着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
“娘子?”
张珉喊了愣神的人一声,忽地有种想要好好照照镜子的冲动,看看娘子到底为什么样的皮囊着迷。
叶瑾钿有些不好意思,把眼神敛了敛。
“我是想说,夜深了,我有些睡不着,想煮点面当消夜,你要不要吃?想吃什么?”
“睡不着?”张珉眉头一碰,“娘子不舒服还是有心事?”
叶瑾钿:“……”
是她看见那本名字过分直白的《拿下书生的九十九计》,一不小心与王四娘说的话连起来想,心神有些乱。
她觉得自己现在色^欲熏心,常常会浮现一些比较缺德的念头,对她夫君很不友好。
她不会因此躲避他,但到底有些许心虚,觉得亵渎了美人。
“没有不舒服,也没什么特别的心事。”叶瑾钿抬手摸摸耳垂。
张珉看着她的手,幽幽道:“可是娘子言不由衷的时候,总爱捏耳朵。”
他从前跟她待得久,也染上了这样的毛病,局促时、口不对心时便会不自觉挠挠耳后掩饰什么。
叶瑾钿僵住,收起手,背在身后,两根手指搓了搓:“好吧,是有一点儿心事,但不是很重。”
张珉:“娘子能对我说说吗?”
叶瑾钿:“……”
那恐怕是有些难以启齿。
张珉失望,又强打起精神:“没事,娘子不想说就不说,我去拿碗,随娘子一起煮面。”
他转身,入内将汤碗端出来。
不知为何,叶瑾钿总觉得那背影透出七分幽怨,三分委屈。
她对迈步出来的他欲言又止。
张珉像是怕她将此事放在心上,与她聊起诗词。
檐上暗卫:“……”
为何总要跟诗词过意不去。
庖厨外一侧栽种了芭蕉与桃花,还有几株凤尾竹。
花枝招展,越过窗台,在揉面的长案上投下疏疏清影,随风晃动。
叶瑾钿便问他:“春日歌颂桃花的诗词额外多,不知夫君最喜欢哪一句?”
张珉坐在兀子上烧火,半臂处就是她的裙摆。
他支额,仰头看她随风飘起的碎发与发带,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但没动。
他想了想,言道:“要说最喜,那定是‘桃花暖日茸茸笑’①。”
桃花呀,就该这么肆意明媚。
他笑着如是想。
叶瑾钿将面团揉好,一转身垂眸便对上他可称深情的眉眼。
一时,两人都愣住。
张珉收了收脸上过分痴迷的眼神,眨了眨眼底情绪,扯开话头:“水,烧开了。”
叶瑾钿“唔”了一声,去扯面皮下水,等面皮熟透,便捞起来,加点儿清汤,油盐,再把刚才炒的臊子码最上面。
“就在这里吃罢,不捧去堂屋了。”
见张珉找木托装碗,她赶紧拦住,拉过长案底下的长板凳。
两人并坐,对着窗外夜色安静吃面。
张珉看着伸展的桃花枝,道:“其实还有一句诗,我也很喜欢。”
叶瑾钿抬眼看他:“嗯?”
张珉捏紧筷子:“‘若道春风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来。’②”
叶瑾钿愣了愣。
夫君他说的……是她想的意思吗?
久久没有回应,张珉垂眸,低头继续吃面。
罢了。
如今这样已是他先前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何必贪心。
他当知足,方能长乐。
臊子里放了醋,有些酸,他牙根泛软。
张珉齿间扣紧一些,企图压过那股淡淡的牙酸。
忽地,一阵温软触感透过面皮,落在发酸的牙根上,一息,两息,他心口绷紧。
温热离远。
紧绷的心弦骤然高弹,铮铮回响,吵得耳朵嗡嗡。
他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瑾钿,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怕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叶瑾钿对上他直愣愣的呆滞眼神,被他看得脸皮微微发热:“你不是问我有什么心事吗?现在,我的心事了了。”
她转身,低头继续吃面。
了、了了?
张珉迟滞地动动脑,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漆黑瞳孔里浓郁的迷雾,瞬间破散,亮得吓人,仿佛把光都抓进眼眸里,笑意如萤囊倾泻,照彻月色。
他抿着唇,还是没压住笑意,嘴唇上翘得厉害。握筷子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夹着两滴汤汁送进嘴里。
筷子磕了牙,打了舌。
叶瑾钿没忍住,偏过脸轻笑一声。
她吃完面,将碗放下:“碗交给你来洗了。”
张珉:“好、好。”
心愿了结,叶瑾钿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阵,很快就酣睡过去。
张珉洗完碗,摸着脸,在她门外呆站许久,才回房翻找铜镜,对着叶瑾钿亲的那片肌肤翻来覆去摸,险些抱着铜镜睡过去。
*
相府。
落影将工房的文书递给他:“匠人说,相爷想要的弩,得找卫尉寺要,我们相府没有那么多武器。”
弓他们相府有资格持有,但是弩不行。
“嗯。”张珉将看过的文书放到一旁,当即展开空白文书,“我向陛下要。”
他写完,丢给暗卫去送。
近日文书春耕事多,司空的文书除了要钱还是要钱,没有任何新意。
张珉很快就把文书处理好,背着手到相府各房巡视一番,尔后
跑到庖厨让厨子教他做菜炖汤。
他今日试做当归乌鸡汤,还有蒸鱼、炙烤羊肋排和一道香椿炒蛋。
天下初定,皇室连同诸臣都不太豪奢,他是按照几位当值队正和自己的饭量做的。
落影和队正们:“……”
其实也不是那么稀罕吃。
明鹿书院有假,张蘅闻到香味,往外的脚步一顿,折到后厨去,见张珉在挥舞锅铲,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阿兄,你……转性了?”
当年漂泊在外,他都没下过厨,怎么当了高官反而亲自动手。
她凑到张珉旁边,觑了一眼色泽还行的香椿炒蛋,伸手拿过筷子,伸向金灿灿的喷香食物。
张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且总对自己的厨艺抱有莫大信心,故而满怀希望看着自家胞妹:“如何?”
张蘅塞满一嘴巴香椿炒蛋,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原地飞升。
她忍住吐出去的冲动,嚼嚼赶紧吞下肚子,四下找碗灌掉三碗水,冲他兄长肯定道:“能吃。”
落影等人:此言,精准。
缓过神的张蘅,生怕张珉留她吃饭,匆匆往外跑:“我与郡主有约,先走了。”
张珉:“……”
*
四处碰壁,叶瑾钿放弃找工。
她在树底下拉了张招幌,寻附近人家租借桌椅,把文房四宝摆开,替人写书信。
不过这种活赚的钱并不多,只有些许零碎。
还有些人不想写信,想要给自己来一张画像,可叶瑾钿不会人像,只会描纹,遗憾错过这桩生意。
打铁铺里。
拿着布巾擦汗的铁匠对东家说:“还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娘子,难不成她想守在这里一直不走,直到你收下她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