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珉顺着她的话,坠落回忆的思潮中。
“叮铃——”
山寺檐角的铜铃在耳边敲响。
那是他们在京师第二次再相逢,他一身山匪盗贼的血气,她则跪在佛前虔诚祈愿,也不知许的什么愿望,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笑意。
窗外天光透过直棂与薄纱,柔柔包裹她。
而他站在暗处,清理污秽的横尸。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发现了他,引起一阵惊呼动乱。
她跑出门外看,恰好对上他的黄金面具,错愕一瞬,随即便对他笑了。
“这位郎君,我们还真是有缘。”她握着一支上上签说,“不过是闲暇时,随便挑了个地方走走,又碰到你了。”
“缘分”二字,让他回味一月有余。
只是那时的盛京还没清理干净,远不如现在这般稳定,山匪盗贼在京郊偏远处并不鲜见。
特别是东山一带。
他忙于招安、清理,并无甚能够偷闲的时光。
第三次重逢,已是初冬雪飘。
那一次,是他先看见她撑伞入香料铺子。
正迟疑要不要向前相见,她已经从铺子里走出来,手中把玩着一只雪青色的香囊。
明显透着雀跃的脚步,在雪地上蹦了两步,拐入对面巷子。
她迎面撞上他。
他没有避让,眼睁睁看着两人的伞沿相撞。
“对不住,我——”
她抬起伞面,瞳孔浮现一张黄金面具。
“又是你啊!”他瞧见她眼里透出一丝欣喜,“郎君今日不用缉匪了?空闲了?”
他有些许错愕。
不过很快就收敛好,沉声道:“你怎知我是去缉匪,而非草菅人命?”
“欸……”她偏头看他,“你不是战神右相么?既然是大衍的战神,浑身浴血,该是去斩杀匪徒,保护京都百姓罢。”
战神。
飞短流长愈演愈烈,他自己都忘记自己身上还挂了“战神”称号,而非仅有“杀神”、“鬼面”之类的诨号。
稍稍出神,眼前便多出一个香囊。
“不知你受伤没有,这身上也没备什么伤药,便赠我们大衍战神一个香囊,聊以一示诸位将军为我等平头百姓带来和平安宁的感激之心。”
她见他不接,催促般晃了晃。
“战神?”
他被喊得脸热,又确实想要她的礼,便伸出手去。
香囊掉入他掌中。
她的余温尚存。
很暖。
尔后再重逢,便是陛下赐婚。
不过不是替他和甜甜赐婚,而是欲要撮合他与某位公主。
这位连排行都被他忘记的公主,并不如长公主那样英姿飒爽,曾与他在战场上并肩作战。
对方长在深闺,一直被当作士族的掌家娘子教养长大。
这位恪守礼节的公主,对他残暴的传闻颇有意见,将不想嫁给他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他立即入宫,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当时还训斥他一顿,说他再不成亲,就得变成地里过节气的老胡瓜,送都没有人要。
不曾想。
那日出宫回府,远远便见到甜甜蹲在外头候他。
他偶尔会忘却自己具体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却仍旧记得她那一句——
“谁说京中并无女儿家会愿意嫁你,难道我不算女儿家吗?”
那时血肉中翻涌的狂喜,脊骨的战栗,指尖的发麻,心脏的轻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且在每一个想念她的漆黑夜晚,欲望翻滚辗转不得的痛苦时刻,只消、只消念及这么一句话,便能平静下来。
哪怕……
她后来被旁人抱在怀中,握着手腕,将利刃送入他腹中。
那痛,似乎也能被这么一句话消弥殆尽。
脑海画面倒悬。
他似乎又看到叶瑾钿后脑染血,倒在春日尚未化净的薄雪中。
“甜甜!”
张珉紧张扑上前,将她后脖颈托起来。
“夫君?”叶瑾钿拉住他的手,将似乎被什么魇住的人唤回来,“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那么白?”
张珉颤动着翻过手掌。
没有血。
他闭上眼,喘上两口气,再睁开。
甜甜好端端坐在床榻之上,外衣已被丢进盆里,只穿着一件小衣,关切望着他。
床头边边,清洗的水还冒出一点儿热雾。
“我……”
话刚开口,欲要解释。
回过神来的张珉,便感觉自己脚边似乎有点儿奇怪的东西。
低头一看,平日总冲着他嗷嗷叫的毛团子,此刻正卧在他脚边舔他。
“娘子——”张珉一把将叶瑾钿抱住,“你让它出去!快让它出去!不要靠近我!”
叶瑾钿脸色古怪看他:“……你才发现它跟着你吗?”
张珉僵住。
“才”是什么意思。
叶瑾钿:“我们在水缸旁边洗漱时,它就在了。后来,你将我压在窗台旁,它一直咬你裤腿,你不知道?”
小家伙后来发现她并没有危险,又被她喝住,才放弃咬他。
至于亲近他的事情,那就要从他为她清洗时说起了。
张珉:“……”
当真没注意过它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两手掐住小黄犬的前腿,僵直捧着,端出去放地上。
小黄犬后脚落地,他也勾脚伸手,“哐”一下把门合拢,拉闸。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嗷嗷!”
小家伙气愤拍门。
叶瑾钿看得闷笑不止。
张珉松了一口气,将水盆挪到屏风后,打算明日再处理。
转回榻前,叶瑾钿已迷糊睡去。
他翻身上榻,凑近。
对着意识朦胧不清的人,他才敢低低私语:“娘子,我又没有告诉过你——”
叶瑾钿发出极其含糊的一声:“嗯?”
“我很喜欢你,不能没有你。”
第65章 马甲,危!
夏日渐热,榴花渐燃。
两宅之间那一堵墙,完全拦不住性子明媚活泼的榴花。
小黄犬本来在墙角扑着掉落的花瓣玩儿,听到叶瑾钿开门的动静,一扭头,甩着耳朵往内廊奔。
“嗷嗷——”
叶瑾钿刚开门,就被小毛团一顿扑。
它“嗷嗷”状告某人,怒斥他将它困在箩筐里,出门才将它放出来。
叶瑾钿听不懂,打了个哈欠,揉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跑去舀水洗漱。
狗狗满足,哒哒小跑跟上。
庖厨一如既往收拾妥帖,灶上蒸笼已摆放好,还散着袅袅热气。
她捧着木盆,放到水缸盖子上,嚼烂张珉提前折的嫩柳枝,脑海里有关“石头阿兄”与“美人夫君”的一切,比对着急速闪过——
石头阿兄;张白石。
将军,右相;教书先生,相府书吏。
能文能武的权臣;温润柔弱的貌美君子。
傲骨铮铮,武力超凡,不善言辞,嘴硬心软;心有宏图,善良温吞,容易害羞,自尊心强。
喜爱吃毛豆,爱穿文武服,看书时会无意识卷书角,喜欢斜靠闭目养神;吃过但不确定是否嗜好毛豆,爱穿宽松交领大袍,思索
时会卷东西,害羞会挠后耳,素来正襟危坐。
似乎……
除了论名字有些相似之外,二人身份、地位、性子、习惯都迥异。
也不对,习惯有两处相撞。
然而,吃毛豆和卷书角似乎也不是什么生僻的嗜好。
光是凭借这两点,说二人就是一人,也未免太武断了些。
心事太重重,叶瑾钿舀一勺茶盐含漱,咕噜水时险些吞下去。
用过早点,她赶紧前往军器监工房。
中型弩的事还要继续研究,她想争取在这个月内初成,两个月内完善一二。
罗东笑她急于求成。
“新式的武器,没有一年半载,怎能初成?没个三五年,如何说得上完善?”
叶瑾钿摇摇头:“一年半载太久了。大衍想要彻底安定下来,必须要在三年内收拾好表面敌对势力,才有威信。如今已过一年有余,要是继续拖下去,就会内忧外患齐生。”
若是等个五年,胡族蛮夷肯定会打过来找麻烦。
看不得大衍彻底安定的人,岂止中原各方角逐的势力。
罗东吃惊:“你还关心这些事情?”
叶瑾钿笑着摇头:“我倒是从不关心这些事,哪怕中原乱起来,我也能躲回南陵去。”
她又不在中原腹地长大,怎会操心这些。
“那你这么紧赶慢赶,为难自己,是要作甚?”罗东十分不解。
叶瑾钿吹走木料上的木屑:“可我夫君在意。我之前并不懂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教书先生不做,非要到人人惧怕的右相府,去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书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