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珉也恢复自己本来的声线,不再挤压嗓子,端起平日办公时冷淡的语调,让叶瑾钿入内说话。
叶瑾钿亦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将来意说明。
看过簿册,张珉让落影归还:“数目都没错,只是不知军器监有没有威力更大的武器。”
叶瑾钿:“床弩?”
张珉摇头:“床弩太庞大,不适合在城内围剿。”
城内?
叶瑾钿低垂的眉眼抬起,对上黄金面具。
不过此事不在她职责之内,她也不好多问,只道:“倘若只需要八石到十石力的中型弩,再过几日,应当可得三台。若能有十天半个月,十台也不在话下。
“若是能有两个月,哪怕相爷想要调动普通士卒也能用的机械弩,达成十二石到十六石的力,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数量庞大的话,让军器监的匠人一起忙活便是。
分工组装,物勒工名,便不用怕那些老匠人过分拿乔耍滑头。
张珉只知道她近来在忙活,可并不知道,她居然在忙活此等大事。
心中当即漫出几分骄傲,暗道,不愧是我娘子。
仗着有黄金面具遮挡,他脸上的笑意,倒是毫无遮拦。
“叶工细说。”张珉起身,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亲自为她添茶。
叶瑾钿端起碧青茶瓯,眼神从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脖颈滑落,定在横到桌面的手臂上。
他一身武服,双臂戴着整套狼面银护臂,连五指都套着服帖的手衣,实在看不出一丝肌肤,更无从判断是否为她所熟悉。
目光只是一扫而过,叶瑾钿语气平静,缓缓汇报自己近来研究的武器。
说到最后,她补了一句:“弩的各色构件,有熟知锻铁新方的罗工帮忙打造;谢二娘子不欲露面,弩机组装的各色架子可拆解让木匠做好上漆,由我拼装。
“做好的中型弩,若是架在窗上,使用乙等托架,用于城内伏击敌军,八石到十石力足以;更换甲等托架,则可使用十二石力以上的弩。”
张珉听得专心,目光没离开过自家娘子。
乌金已沉坠西山,碎金落在窗棂上,就镶嵌在她身后,仿佛是从她后背照射出的万千金光。
亮闪闪的。
叶瑾钿放下茶瓯,对上黄金面具。
不知是错觉,还是敏锐,她总觉得,对方此刻心情格外愉悦。
簿册数目已确定,公事也说完。
她平静淡漠的眉眼柔和起来,喊了一声:“阿兄。”
“嗯?”张珉下意识应答。
内室。
谢昭明和公孙朔一脸失望。
他们听了许久都无所获,没能成功抓到兄弟小辫子,很是遗憾。
正准备坐回去,继续看话本。
骤然听得一句“阿兄”,两人刚迈开一步,又齐刷刷贴回墙壁,把耳朵粘上去。
正堂上,叶瑾钿单刀直入,问张珉:“我一直有个疑问,阿兄为什么要戴面具和手衣,一寸肌肤也不露。”
张珉手指轻动,沉默。
个种缘由,倒是不好与她细说。
“阿兄是为了隐藏本来面目,还是如传言所说那般……”话到嘴边,辗转两圈,叶瑾钿还是无法照说。
张珉摇头:“都不是。”
他既非想要遮掩自己的本相,亦非因貌丑而故意为之。
叶瑾钿蹙眉。
“甜甜。”张珉怕她追问,赶紧拿旁边的糕点做借口,“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叶瑾钿抿唇:“阿兄这岔开话匣子的功夫,怎么还是与从前一般。”
生硬得叫人一眼看穿。
张珉叹气:“甜甜,此事并不重要。你若是想要见我真面目,也并非不可。”
叶瑾钿马上便道:“那你将面具摘下。”
张珉:“……但不能是现在。”
他承受不住,看见她再度倒在他面前,昏迷不醒的样子。
“那……”叶瑾钿又问,“阿兄可否高声大喊,‘谁敢假冒’四个字。”
张珉:“……”
他亦不敢。
叶瑾钿盯着黄金面具。
她清楚知道夫君和阿兄必定有蹊跷,可如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两人就是一人。倘若她在阿兄面前,直接说想要见自家夫君,要他把人喊过来,结果却不是,未免会伤阿兄的心,也让夫君多疑虑。
而且,
他身上椒芷香气很浓,根本闻不到别的香味。
难不成——
真要趁他不备,直接抱上去丈量比对二人身形?
叶瑾钿眼神下移,落在那一截紧紧勒住的腰肢上,眼睫轻轻抖动。
第68章 “夫君身上,怎会有椒芷的味道?”
许久,穿堂风拂过。
日暮夕照穿透重叠竹枝,投下斑驳清影,浮光扫去叶瑾钿自觉荒谬的念头。
倘若真抱上去,却发现并非同一人,场面可不好收拾。
“是我要求古怪了些,阿兄别放在心上。”她收起文书,起身,作揖,“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军器监复命。”
张珉紧跟着起身:“我送你。”
面具后的乌眸,眷念不舍地缠住她。
叶瑾钿摇头,让他止步。
张珉只得眼巴巴看她踏上游廊,往外去。
为防万一,他入内更衣,将熏死人的椒芷香包一丢,扯掉腰带与黄金面具,往仙鹤飞云檀木桁架上一丢。
倚窗设立的坐榻上,两张对着话本的脸,俱是忍笑模样。
谢昭明悠然摇扇:“哎呀呀,真是心神戚戚徒凄凉呐。”
公孙朔抛接腰间玉石:“噫吁嚱,呜呼哀哉,追妻之难,难于上青天也。”
张珉展开双手,好让落影将去味的药粉均匀撒到他身上。
他合眼闭嘴忍片刻,抖开布衣时,横眉扫过二人。
“身负公事都堵不住你们看热闹的心,说八卦的嘴么。既然这么有闲暇,那便五更天将文书写好呈上来。”
谢昭明翻过书页,抬起眼皮子看他,含笑道:“我们感叹话本书生的遭遇罢了,相爷何必将此揽到自个儿身上。”
张珉嗤笑:“这话说出来,说服你们自己了吗?”
他们手上的话本,他哪一本没看过,个中故事有或没有,他能不清楚?
谢昭明神色自若换话头:“若是相爷愿意让我们继续去瞧个热闹,这文书四更天便呈上,如何?”
张珉皮笑肉不笑,掏出荷包里的金珠砸过去。
他认识的,怎么净是这种混账东西。
谢昭明熟稔往公孙朔背后一躲,公孙朔抬手将金珠扣在掌心,抛了抛:“狐狸,我们吃酒的钱有了。”
他固然不缺钱,可旁人的钱花起来,的确比较过瘾。
张珉白了他们一眼,扯走腰带,疾步往外去。
他丢下一句话:“若是三更天把文书写完,也别回去了。留下来将我桌上的文书案卷整理妥当,落影得去和李无疾一起盯梢。”
文书则要在早朝前,送到陛下御案上。
落影:“是。”
谢昭明和公孙朔:“……”
才得一粒金珠,亏大发了。
话说完,张珉已翻到墙头,凌空一个跟斗,避开刺过来的戈矛,侧旋落地。
巡逻与守卫的府兵:“……”
不过他这一趟,倒是白走了。
叶瑾钿拿着确定的簿册,直接离开相府,回军器监交给监正。
她站定于正堂院外,见监正弓着腰,在角落一棵桑树下,不知在做什么。
身为属下,她也不好贸然靠近。
是以,叶瑾钿扬声提醒:“监正,我回来了。”
监正清瘦的背影猛然一抖,“哐咚”一声闷响,豆青色的钵形碗带着一点儿褐色不明液体,砸在树根上,顺着泥地滚落碎石中,“喀吱”、“喀吱”一连声。
据悉,监正的媳妇儿在军器监当厨娘,给正、丞、令、簿几位上峰掌厨,若是如同先前那般忙碌时,也会给他们底下的人供饭食。
所以——
叶瑾钿:“……”
她好像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监正眼神瞥转,直起身,往旁边挪步,挡住滚落的碗,握拳轻咳一声。
“那个,右相已核实过数目,确定没有问题,且落下署名。”她双手捧着簿册,哒哒跑进正堂,“属下给您放到桌上,您晚些时候再过目。”
出来时,她也识趣地不往那边瞟。
“属下告退,家去了。”
叶瑾钿风风火火溜走,回工房拿了斜挎的布袋便离开。
一来一回,天色已向晚。
金乌没入山底,只残余一片朱雀翅膀似的霞色。
远山林木,化作黢黑连绵的影子,镶嵌在尽头人家的炊烟里。
她刚刚靠近右相府,便听到有郎君在粗声惶恐谩骂什么,小孩伤心欲绝的哭泣声,在将散的暮色里一抽一抽,异常可怜。
正想探头看一看怎么回事儿,熟悉的温柔嗓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