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个大哥大,好友的声音渐渐在车厢之中撞开,又钻进袁耀的耳廓里,嗡嗡的震着,像是一只讨人厌的苍蝇。
“蠢货。”袁耀说。
“什么?”好友似乎没听清。
正在开车的人压下了眼底里的厌烦,道:“祝你跟你爸百年好合,以后你家私生子登堂入室,你不要过来求我帮忙。”
好友在那头冒出了响亮的一声“啧”,高声说:“袁耀!你这个人真是傲慢又刻薄!你不要总把别人想的那么坏!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你——”
剩下的话袁耀没听,对话中断,大哥大被他“啪”的一声摔到了座椅上。
脑子里进水的蠢货,不配跟他讲话。
恰好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不知道是陷到了那个坑里,又猛地弹出来,导致整个车都跟着剧烈一抖。
在这样的山村路中,车速不能太快,否则车子会不断起伏,车厢里的人也被颠的上下不稳。
袁耀心中越发烦躁。
他缓慢降低车速,准备找个人问问方向。
而这个时候,汽车也跟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的刹车片失灵了。
几次踩下刹车片,汽车依旧毫无反应,他下意识去捞大哥大,但是恰好一阵颠簸,大哥大掉到了副座下面。
与此同时,夏利车因为泥坑失控,横着撞向树墩。
夏利车撞上树桩的时候,袁耀的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一个个身影,都像电影院放的那些外国电影里的人物一样,“嗖嗖嗖”的在他面前闪过,让他生出来些力气。
他才不会死在这个地方——他要是死在了这儿,这群人做梦都要笑醒了。
他来不及多想,本能调转方向盘规避。
但来不及了,他的车“砰”的一下撞上了树。
树枝上的树叶摇摇晃晃的往他的车前窗上落,他的眼前一片猩红,人脑子嗡嗡的响,天地都跟着旋转,像是随时都要晕过去。
他晕过去的前半分钟,好像看到车旁边站了个黑瘦的农村人,远远的,好奇的看着他。
大概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车吧。
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袁耀也没法再高傲的不向任何人求救,他匆忙推开车门,冲外面喊:“救我,我给你钱。”
只要他喊出“给钱”这两个字,不管是谁,都要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果不其然,这个农村人快步向他跑过来了。
袁耀松了一口气。
肯要钱的人,最让他放心。
看看,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往钱上使劲儿,不像他那愚蠢的朋友,活像是一只在温水里的青蛙,要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在这个农村人跑过来的时候,他放心的向这个农村人倒了下去,昏倒之前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拿了——”
我的钱,要给我办事啊。
——
直到夏利车的引擎盖冒出浓烟,里面的人跑出来喊什么东西的时候,胡红花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哎呀!出车祸了!
她都没听清人家说什么,就匆忙上前去接。
对方“砰”的一声栽倒在她身
上来,好像还念叨了什么,但一转头就晕过去了,她勉强才能撑住。
个头很高,身体很沉,脸上的金丝眼镜撞毁了,将一张脸都糊了血,看不清长什么样,她艰难拖着这么一个人,发出了出生到现在的最大的一声尖叫,堪比李家婆媳的一声猛嗷。
“救——命——啊!”
——
胡老二家侄女儿胡红花在山路上捡了个人的消息,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飞遍了整个李家村。
村长被惊动而来,亲自过来处理事情,又派人去春风镇的派出所报案,还让人将钱大夫叫过来救人——农村这个地方虽然有些观念很落后,但是有些时候也很淳朴,路边撞见人受伤了,挨家挨户都会来出力救一下,不会当看不见的。
各家各户都来了,有人卸了木门当床板,把这人放到了床板上,钱大夫临危受命,提着个小药箱来了,把人放到地上粗粗的检查了一段时间后,“哎呦”了一声,说:“命真大,没伤到骨头,就是撞到了脑袋,应该是脑震荡了,昏几天就好了。”
说着,钱大夫从他的药箱里拿出来一些草药糊糊做成的膏药贴,不由分说的全都贴到了伤者的伤处——也就是脸上,把这人整张脸都贴成了黑乎乎的。
这是钱大夫的专用药膏,据说已经在他们村儿里用了二十来年啦,不管什么病,钱大夫都是贴一副膏药下来,偶尔会有人背后里嘀咕说钱大夫的药没什么用,远不如隔壁村新开的卫生所里的药有用,钱大夫就会破口大骂,说外面那些西医都是骗人的,他这是中医国粹。
这药膏贴完之后,仔细看看这个人的脸,觉得有点像深山里的老黑熊成精了,黑乎乎的脸都看不清楚——这老黑熊成精后还特意偷了一身西装呢。
钱大夫喘了一口气,说:“行了,把人送到祠堂去吧,睡个一两天估计就能醒了。”
他们村子祠堂大,夏天也不冷,摆个床不是问题,以前村子里有人路过投宿、货郎走街串巷,都是直接住祠堂的,这个人当然也住祠堂。
这个人要是在祠堂醒过来了,那就是他钱大夫妙手回春,醒不来就是这人命不够硬,算他倒霉,反正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都听天命吧。
村长已经派人去派出所报信了,但是距离警察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这个人需要有一个人来照看。
“红花啊。”村长理所应当的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胡红花:“你救的人,你来安排一下,每天送个饭,别让人饿死在咱们村就行。”
毕竟是胡红花发现的,胡红花又没有什么地要种,又不去学堂读书,每天就在家无所事事,那她过去送个饭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胡红花被村长吩咐了,就笨笨的点着头应下了这事儿。
每天喂顿饭而已,跟养个小狗一样——她压根都不知道如何拒绝别人,更何况是村长。
只是这个活儿远比胡红花想象之中的更难。
别人家小狗一喂食儿,自己“汪汪汪”摇着尾巴就过来了,但这个“小狗”并不起来,只躺在木板上,一直昏迷,看上去气若游丝。
胡红花以前其实没照顾过病人,她父母都不在,家里只有一个叔叔,叔叔比林子里的野猪还壮,从来没生过病,让她对这个病人束手无策。
她跟病人一起去了祠堂,后去了她家熬了一锅粥,端过来喂给病人喝。
回来的时候正好,病人也醒了。
——
刚醒来的袁耀头脑还很昏沉。
人像是刚从游轮上下来,觉得天地都在随着水波一样飘荡,所以人也是站不稳的,脑袋还晕晕的想吐,更要命的是,他的鼻腔里还一直飘着一股刺鼻的苦涩的味道,经久不散——糟糕,是从他的脸上飘过来的。
他的脸上不知道被涂抹了什么样的东西。
袁耀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滩粘稠的奇怪液体。
他拿下来一看,是一种黑糊糊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膏药。
恶心。
再一左右看,四周是一个空旷宽阔的平房,门对面有一个大供桌,上面摆了很多牌位,地上脏兮兮的飘着尘土,他被放在一个木板上,木板上甚至还有小爬虫,正在他的手臂范围爬过
他第一次怨恨自己的视力,清晰的让他一阵想吐。
他面前压下胸膛里翻涌的酸水,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你醒了呀?”
他抬头看过去。
那个收了他钱的农村人蹲在他的旁边,一张黑瘦的脸上带着一点讨好的笑容:“村长让我照顾你,你喝点粥吧。”
袁耀张口,只问了一句:“报警了吗?”
“报警了。”那农村人赶忙道。
袁耀闭上了眼,不打算再跟这个农村人说一句话。
这一趟波折的行程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现在对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感到煎熬,也没心情跟这个农村人寒暄。
他本还想翻一下钱夹,现款结清,让这个农村人走远点,但是转瞬间又记起来钱夹放在了车上,现在也没钱给她,就不再动了。
他不说话,那农村人却不识相,凑过来说个不停。
“但是警察过来还要一会儿,要我叫村长过来吗?”
“你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啊?”
“你叫什么啊?来我们村子找谁吗?”
“你怎么不说话啊?”
那农村人越靠越近,似乎有点担忧:“你不是被这药毒死了吧?”
“我喂你吃点东西吧?”
“叔叔说,吃点东西就好啦。”
袁耀拧眉,刚要张口说话,一勺子粥突然喂到了他的口中。
粥是普通菜粥,透着一股子咸苦味儿,很难吃,但是比难吃更要命的,是这只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