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红花在院子门口踟蹰了两秒。
就这么两秒之中,胡成军转过头来,那双凌厉的单眼看向胡红花,问:“什么事?”
胡红花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这座死寂的山就突然活了出来,坚硬的石块下露出沉重的棱角,沉闷的土腥气与威压铺面而来,树木静静地注视她,那些枝丫随着风摇晃,像是要挖开胡红花的嘴,看看她的舌头下面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胡红花不想说,石婶子说了,不能告诉别人,可胡成军将手里的砍刀往菜板上一剁,胡红花干巴巴的“啊”了一声,没扛住,磕磕绊绊的把今天石婶子交代给她的事儿给交代了。
“石婶子晚上让我过去。”
“石婶子说,李二叔搞破鞋了。”
“跟隔壁王婶子。”
“让,让我别被别人发现。”
“说要带我去、去捉/奸。”
捉/奸两个字落下之后,院儿里一片寂静。
站在案板后的胡成军拧着眉看着胡红花。
胡红花一张脸涨的通红,说出来之后,似乎因出卖了石婶子而愧疚——她性子软弱,别人逼她,她会低头转头就跑,跑回家躲着,但是胡成军一逼她,她没地方跑,家是她唯一落脚的地方,所以胡成军能轻松从她嘴里逼出实话来。
胡红花显得越发窘迫,站在原地捏着衣角都不敢动作,只睁着眼惊慌的看着胡成军。
完、完啦,全都给抖落出来啦!对不起石婶子!
叔叔还站在那里,眉目冷淡,一张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沉沉的盯着她。
胡红花有点紧张。
她害怕叔叔不让她去。
叔叔不喜欢她去做那种危险的事情,更不喜欢她跟不三不四的朋友们一起玩儿,叔叔只让她看书,学习,如果不是她太笨,叔叔肯定会供她读书的,以前叔叔晚上都不让她出门,生怕她跟别人学坏。
更何况这次还跟石婶子掺和去捉/奸,叔叔肯定会让她留在家里,那里都不准去的。
她不能不去呀!她不去,石婶子怎么办!
胡红花一定要去!
她张了张嘴,咬着牙,在“哭一下求求二叔”还是“当场撒泼打滚威胁二叔”之间艰难抉择了一下,最后怂怂的冒出来一句:“求求二叔了。”
窝囊废嘛,当然一直都是这样的啦。
她要是能真想出来点办法,也不至于一点办法都没有。
站在院子里的胡成军拧着眉看了她好一会儿,最终丢下了一个“嗯”后转头就继续剁肉。
胡红花震惊的“哎”了一声。
叔叔竟然这么轻松的就让她去干坏事了吗?
胡红花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顺利,但她也没敢多问,而是守着这个不寻常的约定,快步回到了房子里。
这房子也就东西屋两间,中间带一个厨房,后厨房里放了一些胡成军做的饭——一些只用盐煮过的东西,饭好像还夹生。
二叔做饭就这样,胡红花小时候就是这么吃过来的,现在也能这么吃,她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从厨房里离开了。
她回到她的西屋去住的时候,胡成军依旧站在院子里剁肉。
高大的身影被夕阳灼成烫橙色,身影被拉的很长,那张脸看上去依旧没什么表情,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他面前还摆着剩下的一部分肉,原本计划应该在十分钟之内收拾完,但现在,他却迟迟下不了刀。
手里的刀突
然变的很沉重,他竟然抬不起来,人站在院子里,却好像被丢到了一个不被人所知的洞穴里,安静的,短暂的陷入了一种沉寂。
胡成军静默的站在院子里,直到片刻后,才抬起头往外看。
外面正是太阳落日,最后一丝晚霞淹没在山底,一点近乎是粘稠的光芒勾在云间,这样的颜色,让胡成军突然记起来他第一次见石美兰。
那是在隔壁村子里的事儿了,他一次打猎受伤,在隔壁村的村外歇脚,石美兰路过,给他分了一碗水。
水清冽甘甜,人明媚恣意,但他不太好看,浑身尘土,沾着血滚的满身泥沙。
她大概已经不记得了,那些发生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只有动心者才会记得,而她,收起碗,就奔赴去她自己的故事去了。
他想追上去,可是低头看一看自己脚上的泥泞,窘迫的裤子补丁,想一想他家里的小侄女,算一算他哥欠下的债,他就追不上去了。
那些东西太沉了,把他压下去,压下去,压下去,压在土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一抹红色越飘越远。
再后来,隔壁村的姑娘嫁过来,穿着一身红嫁衣,风吹起来她的盖头,他看见一张比朝霞更灿烂的脸,站在她身边的,是村长的儿子,读过书,会写诗,温文尔雅,身上的西装格外刺眼。
而那时候的他依旧很狼狈,男人没钱,骨头都是软的,头也抬不起来,那顿饭他没有吃多久,人在最热闹的时候离开,胃里一直沉甸甸的疼。就算是很久很久之后,他也不肯去回想那种热闹。
他跟她是毫无交集的,直到后来,他在树林里救下了李建业。
一顿酒,换来了一门好亲事。
当时李建业说这些的时候,他脑子里有一点恍惚,深压在心底里那些不能见光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撺掇他答应。
他这辈子跟她做不成夫妻,但能有共同的血脉,也是好的。
但谁能想到,李建业居然——
远处的最后一丝夕阳已经落下,手中的刀无意识的砍在脊骨上,位置不对,震的胡成军手麻了一瞬,他猛然回过神来。
人一醒过来,那些过去的事情也就如同夕阳一样,一起坠到山的那边,追不回来了。
他这才发觉他发了这么久的呆,但思绪依旧难以控制,他想,李建业出轨了...那按着石美兰的性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只是...只是胡成军不明白,胡红花能有什么用?
他再一侧头,就能看见西屋到现在都没熄灯——烛火旁边似乎有人一直在走来走去,摇晃的影子,象征着主人那颗不安的心。
胡红花胆小,扛不住事儿,一点小事儿都能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更何况是“捉/奸”这种大事儿,她估摸着今晚上都不必睡了。
胡成军垂下眼睑,最终还是没有阻止。
算了,随她们去吧,反正跟上石美兰,胡红花是吃不了亏的。
石美兰那性子,不去祸害人,已经是万幸了。
胡成军收起手里的砍刀,将所有肉打包装好,放在车里,一路向镇上走去。
夏天燥热,肉食不能多放,他需要连夜送到镇子上去,把这些肉卖掉。
胡成军有一辆专门的三轮车,自己骑半个晚上就到镇子上了。
他从村尾出门,一路经过整个村子的炊烟,在经过李家的时候,没忍住,看了一眼。
李家分为大小李家,大李家就是李老大李建军的家,住着李建军两口子,他们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上头还有李老头和李老太太。
小李家是李建业和石美兰的家,里面有李天赐和李天福俩兄弟。
当初李家分家的时候,李老头和李老太太跟了李老大,准备让李老大给他们养老,所以老李家的宅基地和房子都大一些,但是可惜了——
胡成军偏头时,李老二家一个人影都没有,连炊烟都没升起来,门窗黑乎乎的,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
而大李家门口正坐着两个人,一边吃瓜一边凑到一起说话,正是李家大嫂赵二姐和李家老太太,这对婆媳不知道在说什么,时时刻刻都盯着李老二家门口。
胡成军瞥了一眼,随后没有停留,蹬着三轮离开了大小李家。
村子里天黑的早,月亮挂在云后,清亮亮的照着脚底下的路,这个时候的人基本都在吃饭,或者已经休息,车轮子在地上碾过,发出沙沙的动静。
胡成军前脚刚骑车出村,后脚正看见李建业带着李天赐从村外回来。
李建业和李天赐是如出一辙的瑞凤眼,俩人一样穿着白衬衫,一副斯文端正的模样,这幅做派,远远一看就知道是李老二家里的。
外人常说——谁庄稼人穿个白衬衫啊?不知道的以为他们知青呐!
——
当时他们两个刚下学校。
李建业晚上去了一趟学校,把学校里的钱全都取走了,随后又上了一节晚自习的课,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跟李天赐一起回李家。
李家俩儿子,一个李天赐,生下来就像李建业,爱读书,脑袋瓜聪明,而另一个李天福,只知道玩耍打闹,但幸好力气大,干庄稼活儿也行,性子利索,像石美兰。
李天福不爱读书,所以早早下来干活,李家就供着一个李天赐。
李建业是希望自己这孩子能上大学的,大学啊!李家村第一个高中生,那得多风光!
回家的路上,李建业就跟李天赐说起了他在北京的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