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拥有视力的人,太滥用自己的天赋了。视力正常的人在偷窥时,反而很难被发现。
但盲人不同。
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听觉、触觉、嗅觉、甚至味蕾来感知想要感知的对象。
乔能分辨得出不同人的脚步声,也能察觉别人的视线,哪怕只是停留片刻。
父亲的脚步声很重,他的兽人特征最明显的地方,体现在脚上;
母亲和父亲不同,她的脚步声更闷一些,没有父亲那么响亮;
萨克牧师是沙沙的,他的右脚似乎有点问题,走路时左脚重右脚轻;
而芮尔。
作为刚来到船屋不久的新成员,她谨慎极得有点过头。
她走路很轻,好像在地上飘,呼吸声也轻不可闻。
有时候乔怀疑,假如她憋气,他很难猜出她在哪个位置。
好在芮尔不会那样。如果她来找他,会故意弄出点脚步声,让他听到,而且她总是在看他,乔能感觉到。
母亲似乎希望芮尔能和他交好,强行将她加入自己的日常。
芮尔似乎没有那个想法,她没有瞧不起他,但也没有太亲近。
她一下课就往外跑,好像在这个舱房多待一秒会不舒服。
芮尔每天都会在甲板外说话,然后吃吃地笑,听起来有点傻气。
乔听到过好多次。
虽然他没有朋友,但不代表什么样的朋友他都愿意争取,尤其这种看起来不太聪明的。
昨天晚上,母亲离开船屋前,就跟他说过,门不要锁死,万一打雷,她叫了芮尔给他送耳塞。
乔答应了。
第一道雷声响起,他就立刻缩到了床上。
人是有肌肉记忆的。
乔在这间舱房长到十岁,舱房的布置却没变换过几次。
他拿被子捂住头,在煎熬中等待芮尔过来。
听到芮尔在摇晃的船舷上自言自语时,他心里微沉,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很快,这个猜测就成真了。
“…雷好像停了,我们回去吧。”
“不太好吧,总感觉…”
后面的声音太远,他逐渐听不见。
但乔已经明白,她不会回来了。
早知道今晚会打雷,他就不该让母亲离开的,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来不及了。
乔忍不住战栗起来。
他松开被子,摸索着从床上爬下来。
先碰到桌椅,再打开窗,把被子拖到地上,今晚就先忍耐下……
乔克制着战栗想,等母亲回来,看到舱房变成这样,她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要忍过今晚。
乔正要起身,就听到芮尔冲了进来。
要庆幸那盏油灯灭得及时,不然她就会看到他迅速钻进书桌下的场景。
她为什么会回来?
她又反悔了吗?
乔还没想明白,便被骤然响起的雷声吓到,不等他重新捂耳,手就被拉下来,芮尔毫不温柔但利索地将耳塞捏扁旋进他耳中。
芮尔的动作太快了,都不给人抗拒的机会,穿过他的腋窝,准备把他从书桌下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拔出来。
神使鬼差间,乔打开芮尔准备搀扶他的手,在芮尔怔愣时,怀着一阵隐秘地心情抱住了她。
……
被打了手的芮尔也没有很生气。
她还帮他打扫了舱房。
…弄错了吗?
躺到父母的大床上时,乔想道。
枕头微微下陷时,他愣了下,然后听到一阵窸窸窣窣声。
芮尔好像翻了个身,面向了自己。
芮尔来这个船屋的时间不长,身上还没有家特有的鱼腥味,和那种衣服晒不干就穿在身上的湿臭味。
她身上的味道很干净。
像被阳光暴晒过后的麦地,烈日炙烤的河面,散发出一种温暖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气味。
很好闻。
鼻尖有点痒,乔挠了挠,结果摸到了一把蜷曲的头发。他松开手,缩回了被窝,“芮尔。”
芮尔好像有点困了,声音懒懒地,“嗯…?”
“你的手还疼吗?”
“还好…”
乔摸索着,圈住她的手腕,放到嘴边呼了呼,然后放回去,小声地说,“对不起。”
他不该那么大反应。
芮尔没有反应。
乔以为她还有点生气,有些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就听到她嘟囔着回苏、毛店什么的,呼吸也变得更轻起来,就明白了。
芮尔睡着了。
手放到她闭着的薄眼皮上时,乔确定地道。
说起来,芮尔长什么样呢?
他摸过父母和萨克牧师的脸,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手指蜷缩了下。
仿佛抵不住探索的诱惑般,试探着、小心地伸出手,在女孩恬静的面庞上缓缓移动起来。
眼皮、睫毛、睫毛、眼皮……
手被人握住了。
“你在干嘛?”
“我想知道芮尔的长相。”
“……”
伊荷都要睡着了,结果又被摸醒了。
她有点起床气,“好吧,就算这样。但你不能在没经过我同意的前提下摸我的脸,这很不礼貌。没人跟你说过吗?”
事实上,没有人跟乔提过礼不礼貌的问题。
父母可怜他看不见,萨克牧师也同情他的经历,当他想要知道别人的长相时,他们总是用饱含同情地口吻道,“可怜的孩子!”然后蹲下身,任由一双小手在自己脸上摸索。
尽管乔刻意在模仿大人,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一个小孩,不知道自己的很多行为是被纵容出来的。
听到芮尔这样说,只是愣了愣,诚实地道,“没有。”
伊荷:“……”
伊荷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过身,面对乔的方向,忍着困倦跟他讲了一堆面对刚认识不久的人时不应该做的事。
乔听得很专注。
这些事,父母和萨克牧师都没说过,乔觉得新鲜极了,都舍不得阖眼,“这些都是芮尔以前的老师教的吗?”
伊荷迟疑了下,“算是吧。”
“可是,我一直靠这个办法才能记住别人长相的。不能摸的话,万一在外面迷路了,怎么在向路人求救时形容同伴的外貌呢?”
乔提出疑问。
伊荷想了想,说,“你要先问同伴可不可以摸,经过对方的允许,才能那样做,不然就是不礼貌。”
乔听明白了。
“那么,我可以摸芮尔吗?我想记住芮尔的长相。”
“你睡前洗过手吗?”
“洗过了。”
“那就可以。”
乔顿了顿,把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摸索着碰到她的面颊。他的手指没什么气味,指甲修剪得圆润,甲缝里也没有污垢,一看就是被家人照料得很好的那种孩子,伊荷的不适感消退了点。
不过,乔摸得太慢了。
他的手指摸索了半天,只摸到了她的耳朵,像几条毛毛虫同时在耳廓蠕动,痒得不行。
伊荷有点受不了,干脆圈住乔的手腕,把他的两只手啪叽一声拍到自己两颊上,“慢慢摸吧,我先睡了。”
乔:……
乔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芮尔真的睡着了。
他没有停留太久,轻轻地、快速地掠过她的五官,就收回手,翻过身睡觉了。只是刚才碰过女生的手,这次没缩到被子里,而是压到了自己脸边,鼻翼微微翕动。
第二天早上,母亲回来了。
大概是看到了舱房的景象,她骂了几句,但没有预想的生气。
扫掉碎玻璃,把湿掉的被子抱到晾衣绳上晒,牵他回了舱房,就去准备早餐了。
乔停下笔,朝芮尔的方向略微侧过脸。
“现在就要订正吗?”
女孩好像误会了什么,加快了戳字的速度,“等一下哦,我还没写完。”
“不是这个。”
“嗯?”
乔眨了眨眼,没有焦距地眼睛安静地注视她,嗓音淡淡,“芮尔,你每天出门时在玩什么呢?”
“玩…?”
桌面发出轻微地衣料摩擦声。
芮尔似乎放下了笔,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好像也没玩什么,有时候会去教堂听萨克牧师讲故事,在镇上的广场闲逛而已。乔很关心吗?”
“…嗯。”
“为什么?”
芮尔仿佛往前坐了点,地上响起了高脚凳的挪动声。
乔动了动嘴唇,正在犹豫要怎么措词时,就听到她恍然地声音,“噢,乔是想出去玩吗?!”
“嗯。”
“也对,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待久了也会无聊,”芮尔说
,“夏天的船屋又闷又热,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对身体也有好处。下次我和艾略特出门时,乔也一起吧。”
乔:……
其实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在甲板上读写,这样说的话,好像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