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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略特擦完钟表,像往常一样坐在楼顶休息。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狂舞,他本人倒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不过,艾略特没坐一会儿,就在钟楼后方,圣殿外墙边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发现了一个佝偻着背,鬼鬼祟祟的人影。
抱着捉弄人的心态,他轻手轻脚飞到那人身后,正要扑过去吓人,就被对方转过来的样子吓了一个激灵,“怎么是你?!”
老太太鬼也被他吓得哆嗦了下,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结结巴巴道,“艾略特,我来找你。”
说完,她讨好地笑了笑。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艾略特,可能会开心点,但他不是。在圣殿见到他的亡灵母亲,只会让他感到心情凝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老太太鬼挨了两句骂,立刻皱紧了扁扁的嘴唇,像一个受了委屈的普通母亲,“你凶什么,不想见我,我走就是。”
“不行。”艾略特飞到她面前,“告诉我,谁让你过来的?”
老太太鬼看他拦着不放,预感到不太对,正要说两句好话糊弄过去,就感到身体一僵。
亡灵是没有实体的。
艾略特的手在她透明的,空荡荡的大脑里穿来穿去,最后,他捏住了一团柔软地灰色雾气,然后抽了出来,站在原地的老太太鬼身体一松,表情却变得惊惶起来,即使对面站着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让她平静下来,“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
老太太鬼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吓得一动不敢动,最后干脆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橘子干,躲到了艾略特的身后,仿佛害怕路过的人发现自己。
艾略特没有管她。
他自顾自揉捏那团发光的雾气,把它揉成一根面条状的长条,中间挖空,然后一个俯身钻了进去。
这团雾气是他母亲最近一周的记忆。
一颗颗记忆碎片像气泡般漂浮在空中,有的场景里,她飘在夜空中对着路边坐满人群的酒馆馋得流
口水,另一些场景里,她又变得懒洋洋起来,身边围了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幽灵,正在殷勤地说着什么。
艾略特挥开那些无关紧要的碎片,在剩下的碎片里逡巡了几次,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枚指甲盖大的碎片里,母亲背对他的方向,对一个浑身裹满白布条的高个子连连点头。
她似乎答应了对方什么事,但碎片里显示不出来。
艾略特靠近些,隐约听到“油画”“灵魂”之类的字眼,再想仔细听,前面的话语就像被水淹没般,变得混沌起来,什么也听不清了。
艾略特退开些,将那片碎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发现碎片里的背景,似乎有些眼熟。他分辨了会儿,发现背景就是曼桑加仑乡下那座船屋。
他们没有进去,只是飘在船屋不远处的河面上。
艾略特皱了皱鼻子,正有些疑惑,忽然想起了前两天芮尔来找他帮忙的事,这两件事有关联吗…?
艾略特从长条雾气中钻出来,看向还在瑟瑟发抖的老太太鬼。
他怀疑母亲不是第一次和那个人见面,不然不会那么熟稔,正要再次伸手,老太太鬼就吓得怪叫一声,一下子躲到了钟楼另一边。
考虑到母亲刚失去了一周的记忆,这会儿还有些虚弱,艾略特没再伸手,而是把幽灵揪回来,道:“还记得回墓园的路吗?”
老太太鬼哽咽了一下,“我都不知道这是哪……”
她明明记得自己正在墓园的南瓜藤上嚼南瓜花,下一秒就到了这个地方。
其实她是来过王都的,但那时候,圣德莱尓大教堂还没建起来,她死的时候太早了,死后又很少离开墓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另一个模样了。
艾略特想了想,把那团雾气吃掉了。
吃掉记忆团是件不太明智的行为,对普通亡灵来说,这会导致他们出现精神失常,因为混乱而湮灭。
但艾略特不在意这些。消化记忆团对他来说,就像吃掉一块冰。虽然会被冻得牙齿打战,但只要忍耐这么一会儿,他就能得到完整的记忆,还是划算的。
是这样啊…
艾略特心想。
他说乔为什么突然要回船屋,原来不是为了父母,而是因为那个东西。
他倏地看向老太太鬼,老太太接触他的眼神,以为他要教训自己,把脖子缩出几道褶皱,讪讪地笑道:“好孩子,我是你母亲呀。”
艾略特:“……”
艾略特心情有些复杂,盯了老人一会儿,跟自己赌气般道道,“走,我送你回家。”
走之前,他得跟同事请个假,不然对方估计会以为他也是那些“吃不了苦”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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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能成功吧?”
把蜻蜓造型的宝石发夹放到祭桌上,夫人有些怀疑地看向对面的女牧师。
因为前面失败过一次,连带着她对圣殿的信任都打了折扣。
女牧师没有像昨天那样安抚她,她一接过来就马不停蹄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但和昨天相比,多了一些奇怪地步骤。材料也有些不对,除了常见的粉末和石炭,还多了一些绿油油的草叶,夫人歪过头想看往里看,对方稍一侧身又给挡住了,她只能心焦地等着。
二十多分钟后,女牧师将蜻蜓宝石发夹从祭桌上拿下,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托着还给她,“好了。两次施福的费用,执事会报给您。”
说着,她就开始擦拭起祭桌,好像对自己的工作结果放心极了。
夫人捏起自己的发夹,仔仔细细检查了几遍,惊奇地发现宝石内部的裂痕居然都神奇地消失了。
昨天回去后,她又找了几家宝石店铺询问工匠能不能修复,没得到肯定的答复,对圣殿其实也不抱太大希望了,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眼眶不由有些湿润,“居然真的能修好啊。”
她摸了摸宝石发夹,抬头道,“其实这只发夹是我外婆给我母亲,我母亲又给我,结果被我摔碎了。”
伊荷昨晚找了十颗鹅卵石做对比,按照不同变量修复裂痕,忙到凌晨三点多才睡觉,这会儿还有些精神不济,听到对方说话,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
执事碰了下她的手肘才意识到,不知道怎么回,就道:“那么,回去以后,请更加认真地保管吧。毕竟请求施福的价格并不便宜。”
“我会的。”夫人从口金包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珐琅盒,将发夹放进去,“我打算这次回去,重新打一条项链,送给我即将出生的女儿,希望她终生幸福。”
伊荷往下看了眼,发现夫人的腹部微微隆起,会意地道,“一定会的。”
夫人跟着执事去缴费了,伊荷掏出日程本,把上面的工作单又划掉一项,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去准备下一台施福。
下过雨的天气,到处都泛着潮湿。
后殿三楼,鲁麦戈正在和圣子的侍从们说话。
每年这个时候,他们国家体质脆弱的国王就会被各种魔物反复缠上,需要他入宫驱邪。
驱邪时间长则一个月,短的话,两周就能结束,不至于赶不上祭典。
今年圣子又刚动了手术,鲁麦戈需要他们照顾好圣子,以免出现什么预料之外的状况,“还有这些药剂拿去放到圣子的盥洗室,每晚给他的浴缸里洒一瓶,不能断。”
鲁麦戈不知道,这些话在几分钟后,就一字不差地传到赫克托尔耳中,“辛苦了。”
赫克托尔对他的侍从长微微颔首,让彼得森装了一些金币给他。
后者忙不迭道:“应该的,应该的。”赫克托尔不仅是圣子,还是他的恩人,要不是他,他早就放弃活下去了。他为他做事时,从来没想过要回报。
赫克托尔语气柔和,“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侍从长深吸口气,膝行上前,恭敬地接过钱袋,“是。”
想到什么,他道:“圣子,王都到曼桑加仑镇路途遥远,需要属下为您置办马车吗?”
“不用了。”赫克托尔道,“如果我需要侍从长帮忙,会再通知您。”
侍从长点点头,从地上爬起来,面朝圣子的方向退出房间。
等人离开,赫克托尔转向身侧,“彼得森,拿一瓶药剂过来。”
侍童应了声,跑过去打开木匣,取出一瓶给他,“您现在就要试试吗?”
赫克托尔用手指摩挲了下药瓶的表面,摸到木塞,拔出来,放到鼻子下闻了闻又塞上,放到一旁,“到时间了,去请尼博曼神甫。”
侍童应了声,小跑出去。
《黎明协奏曲》曲调悲悯,演奏难度复杂,它诉说的是乌卡什妲死亡前被无数人哀悼的那一幕,尼博曼神甫希望今年他能在祭典上演奏,前几年他弹的是另一首。
赫克托尔已经弹得相对熟练了,但偶尔有些音节还是会出错——尤其是用触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