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只在自己的左手上那样做。
而圣子和教皇每年定制的修生衣袍,即使在炎热的夏天袖口也要遮到手腕,只要他不主动掀开,没有人会知道他里面藏着什么。
赫克托尔在二楼的卧室常备药品和绷带,夏天有时伤口坏得太快,就割掉腐肉涂点药用绷带缠上几圈,接着用施福加速修复。这也是他动辄消耗神力,经常拒接施福,只接告解的原因。
被芮尔拖出盥洗室按在床前时,赫克托尔还有些迷茫。
芮尔好像生气了。
他想。
她的动作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就算是以前遇到了无礼的教徒,也只会表面笑眯眯把人送走,回来坐在花坛边跟他吐槽,不会这么直白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在生气,为他的行为超过了她的底线?
赫克托尔想到这里,不自觉往回动了下,下一秒又被按住了。
赫克托尔:“……”
他以为她觉得他自己不能处理,主动道,“我自己来。”
伊荷没说话,手却紧紧地按住了他的手臂两侧,在房间内看了一圈,果然看到了摆放药品的地方。
她把床头柜上那个装满药品的藤编筐拿过来,在里面翻拣出酒精、消炎药和绷带,摘下发卡在蜡烛的火焰上掠了几下,用掠过的发夹尖将他化脓的地方全部挑破,用酒精擦了擦再涂药。因为工具不够,涂药时,用手帕蘸着涂,然后绑上绷带。
做完这一切,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赫克托尔闻声,忽然有种对方不会再搭理自己的错觉,下意识用那只刚包扎好的手拉住了她,“你要去哪?”
“睡觉。”
赫克托尔没有松手,“你昨天九点四十多才睡,现在还不到八点。”
伊荷一低头就看到自己刚包扎好因为他拉扯又渗出血丝的左手,心情更坏了。但是她不想提醒了,反正身体又不是她的。
她语气冷淡,“我今天想早点睡不行吗?”
赫克托尔静了片刻,从床边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
赫克托尔比以前更高,造成的压迫感也更强了,再加上他握着她的手,伊荷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以为他要做什么,赫克托尔却停住了,“我知道了。但是在你回去前,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赫克托尔松开手,朝盥洗室走去,站在盥洗室壁架旁的铜门前,熟门熟路地勾开插销,微微弯腰钻进去。
伊荷迟疑了下,想到什么,从桌上取了一盏油灯跟了上去。
过道里,赫克托尔站在那面刻着一排时间刻度的灰墙前,手指在上面轻轻摸索着,听到她进来,出声道,“芮尔,打开这条刻度对应的盒子。”
伊荷望边上看了眼,没动。
赫克托尔似乎意识到什么,自己走过来,在地上的盒子里摸索起来。伊荷看他摸了半天没摸到对应的盒子,反而被脚边的大盒子绊了一跤,还是没忍住扶了他一下,“别动了。”
她捡起了对应刻度的盒子递给他,赫克托尔却没接,“你拆开看看。”
伊荷:“……”
她看了眼怀里的盒子,大概知道是什么了,心里还是有些不确定,解开飘带,打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整套的高阶魔法公式典籍,硬壳封面中央镶嵌着一圈硕大的魔晶,周围萦绕着一圈气势不弱的魔力。手摸上去时,甚至能感觉到魔力场的抵触。
底下是一张贺卡。
空白的贺卡上,满是星星点点的盲文。
伊荷摸到一半,就停住了。
“里南说你现在在图兰塔读书,”赫克托尔知道她看见了,“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就自做主张准备了这个。”
伊荷把贺卡和书放回去,微微抬头,望向赫克托尔身后沿着时间刻度表拾阶而上从新到旧的礼盒。
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准备了。
她抿唇:“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意义的事,我自己都不能保证我会再回来。”
赫克托尔不明白她在看到他那堆狰狞的烂肉时,没有问原因,替他保留了自尊;在看到这些东西时,反而问出了口。
但还是解释道:“没有接受易族手术的人族,很难活过一百零三年;在我过一百岁生日时,就做好了你不会再活着的准备。”
比约卡大陆的人,很少能活那么久。
赫克托尔想到什么,笑了笑,“《古约书》上说,:‘被在世人遗忘的灵魂,无法进入天国’。你可以认为它们没意义,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意义。”
他只是习惯了。
“我一点点变老,芮尔还那么年轻,原先要叫姐姐的人,如今要叫她小辈。”
赫克托尔嗓音低哑,“你说得对,我困不了你多久。让你不开心,不是我的本意。”
伊荷眼睫微颤。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需要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不断回溯的时空共存,接受自己接近每个时空出现的锚点,得到新的回溯机会。
这不意味着她真的能将自己完全抽离出去,把对方当作没有感情和生命的死物。
所以当听到赫克托尔这样说时,也无法保持不动容。
可这样是不对的。
如果每次都这样,每次都投入很多感情,每次都因为对方的付出而感动,等时空一回溯,只要对方遗忘,得不到回应的不甘和难过就会像滑坡的山石一样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意志击溃。
伊荷把典籍放回盒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冷冰冰说:“这算什么?新的报复吗。先挖陷阱害我闯入你的盥洗室,故意让我看见你的伤口,再制造
煽情回忆,想让我愧疚?”
赫克托尔闻言,脸色黯淡了点,嘴上却笑:“是啊,芮尔不是上当了?骗了我那么久,被我骗一下也应该吧。不过报复是真的,礼物也是真的,喜欢的话,也可以拿去用,我不缺这些钱。”
伊荷扯了下嘴角:“你自己用吧,我回去了。”
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想到那张贺卡上的内容想,不能待下去了。
伊荷抬脚往上走。
赫克托尔没有阻拦。
走到最上面那层台阶前,不知想到什么,她回了下头,看到青年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赫克托尔似乎以为她已经离开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油灯的光芒远去,才慢慢蹲下身,收拾起了被她扔在地上的礼盒。
似乎摸到了上面的灰尘,赫克托尔低下头拍了拍,吹了几下,再次放进礼盒中,捡起飘带,重新打包起来,神态专注而严谨。
因为他看不见,一个蝴蝶结打了几次都失败了,还缠到了自己的头发。赫克托尔又耐心地拆开,把自己的长发拨到另一侧,重新编。
第三十一次时,他编好了。
和她脚边最后一层台阶,对应她离开那年的礼盒一模一样的蝴蝶结和礼盒。
伊荷静静地凝望了片刻,“赫克托尔。”
赫克托尔以为芮尔已经走了,闻声怔了怔,正要起身,就听到女生说,“要跟我交往吗?”
只要开始交往,回溯就会进入倒计时,所以才一直拖着不说。
可她不说,赫克托尔也不说,回溯还是会开始,在魔画里已经进行过一次了。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直接说。
她已经能承受足够多的失望了。
“我们交往吧。”
赫克托尔好像在试图理解她的意思,但理解失败了。
他沉默了片刻,说:“我没想过和你交往。”
伊荷身体一僵,听到对方继续道,“芮尔和我,不是家人吗?家人本来就是在一起的,我们之间,不需要那种多余的关系。”
伊荷笑了下,“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扳回一局了,晚安。”
玩笑还是真话,赫克托尔还是分得出的,“芮尔?”
他叫了声,但还没说完,就听到脚步声远去了。
赫克托尔隐隐感到自己刚才答错了,可家人是比恋人更坚固的关系纽带不是吗?
芮尔以后会明白的。
*
伊荷一晚上没睡好。
她顶着低气压起来,换好衣服正要去祷告,就在小客厅里碰见了一个戴牛仔帽的清秀男人。
对方似乎在等什么人,坐在沙发上不停地看手表,见到自己出来,蹭地起身,笑容洋溢地自我介绍道,“你好,你是伊荷柯兰尼吧,我是……”
说着,就要上前握手。
伊荷有点被对方的热情吓到,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正要躲开,想到什么,看了眼侍从还守在那里,说,“先生,这里是后殿,你怎么进来的?”
牛仔帽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太热情了,收回手,重新介绍了下自己,大致意思就是他来圣殿预约了教皇施福,陛下那边的教徒还没结束,让他来这里等等。
伊荷:“这样啊。”
说归说,她还是不太理解后殿有这么多房间,赫克托尔让他来这里等候的原因,但想到昨晚尴尬的对话又把疑惑压下了去,“那您随便坐,我去祷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