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一个人的船舱,的确有点可怕。
铁链摩擦,和她的呼吸,都能传出了回音。
白天和艾德里安少校一起捣鼓魔能罐时,也没觉得哪里奇怪啊?是夜晚放大了这层恐惧吗?
想到那个人,伊荷就有点拿不准。
她做了两份笔记,特意留给他的那份,还画了那么可爱的小人。
如果真的是锚点,应该早就答应让她帮忙推壳了。
可是,除了最初几天,艾德里安还想和她道歉,之后就好像接受了她的态度,放任自流了。
这对吗?
难道她给的台阶不够明显吗?
她都指着门暗示他出去聊了。
伊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没错。
实在不行的话,就重来吧。
虽然没带回溯法阵需要的材料,但时空总是会循环的不是吗。
就是下次,不知道还是不是艾德里安。
也有可能和莫里斯教授那次一样,要先绕过前几个锚点才能走到他所在的时空。就是不知道,横在艾德里安前面的锚点会是谁呢?
伊荷想得有点困,干脆闭上眼,又开始默背起来,“……毒腺在头胸部的鳌肢根部……”
在没有确定失败之前,还是不要那么快认输比较好。
一段拗口的长句还没背完,左眼皮忽然有点痒。好像被什么虫子碰到了。她想挠一下,刚抬手,就想起自己右边拿了记录板,右边握住计时器,要是去搓眼,可能会把计时器摔下去,还要捡起来重新计时。
东西可以让水线捡。
但吊环的高度加上她的身高,距离地面差不多五六英尺。
这个高度掉下去,计时器恐怕会摔坏。
伊荷决定先忍住不挠。
刚才背到哪了?
她回忆了下,正要续上分散痒意,就发现这
次不是右眼皮不舒服,而是整片额头都感受到了暖潮的热气。
第206章 九周目(十八)
时间的流速似乎并非恒定不变。
在某些值得纪念的时刻,时间总是短暂;
另一些时候,它又变得像拉丝的糖浆,缓慢而清晰起来。
在震荡的“海浪”中,被一起吹过来的,除了暖潮的热气,还有混合在风中粉末状的碎屑。
伊荷睁开眼,看见颠倒的视野前方出现一点明灭的星火。
如果在深夜的海面见到这样的亮光,会被求救的船员视作救赎的希望。
光在哪里,灯塔就在哪。
然而,救赎显然不适用那个人。
斜斜倚坐在不远处楼梯台阶上的灰发军人,外套敞开,没有熨烫的衬衫有些落拓,挽上去的袖子,露出一截有力的手臂,白天见面时帮她调试装置的那只手,此时正夹着一根烟。
他蹙眉看她,目光晦涩锐利,仿佛要将她整个剖开看个分明。
伊荷见到他的时候,发现自己想到的居然不是如何应对,而是勒普之前说的,不知道谁在舱室抽烟,问也没人承认,害他们被罚游三十圈的事。
情报室就在勒普那间船员舱的下方。
这些日子,害他们被中尉责骂的烟味,恐怕不是同舱室的室友,而是从情报室的卧室飘上去。
如果是艾德里安的话,眯眯眼中尉的确会轻拿轻放。
她走神得明显,艾德里安不会注意不到。
但他只是这么看着她,弹一弹烟灰,对自己造访的用意不置一词。
就在伊荷以为他不打算开口,只是故意到船舱熏自己时,艾德里安的烟抽到底了,他摁灭烟头,从台阶上起身,走到她的吊环边,“柯兰尼,你下肢训练只拿到及格指标。”
“谢谢您过来就是问了拿大家都知道的事奚落我。”
“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指标最低?”
“您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回去再抽一根。”
“我今天抽了一盒。”
“那就再抽一盒。”
几天前还在为了自己做笔记的人,现在好像真的不在意他死活了。
艾德里安想。
他看向连接这台吊环的那只魔能罐,将阀门拧到了六档。
伊荷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高高抛起。
“喂——”
骤然加剧的失重感,一下子把她好不容易保持的平衡冲垮了。
计时器和记录板掉到地上。
从晃得无法维持表情的女生手上延伸的水线,却没卷起它们,而是直奔魔能罐的阀门档位。
艾德里安截断了水线。
“从六档开始练,适应起来最快。”
“你做——”
“我做什么?我在帮你。后天夜里就要登船了,我不希望有人拖后腿。”
“我晕——”
“忍着。连魔能炮的后座力都能接受的人,这点强度都忍耐不了?”
“不行——”
“没有不行。想在战场活下来,做好比训练时危险数以万倍的准备。”
……
伊荷快被这个疯子弄得没脾气了。
每次用水线去够阀门,每次都被他从中截断,头晕得要命,胃里翻江倒海,吐却吐不出,只有船舱的陈设和截断她水线的手,像万花筒里讨厌的色块般从眼前来回闪过。
他只给她三十秒的休息时间。
三十秒,还不够她够到阀门,就重新计时了。
到后面,伊荷已经分不清时间过去多久。
震荡停止的时候,她还没恢复清醒。
呼吸很快,心跳急促得仿佛跳出胸口,整个人像受寒似地轻轻打颤,皮肤却很烫,头发拖把似地散开,像条退潮后留在岸上的鱼。
这回真的是带鱼了。
苦中作乐地这么想时,伊荷再次感受到了拂过额头的热气,她睁着汗湿的眼,看到艾德里安走到了自己面前,“冷静下来了?”
伊荷吸了吸鼻子,没有理他,弓起背,去扯脚上的铅袋,离开吊环。
刚要摸向铅袋,手就被按住了。
伊荷烦不胜烦,“您玩够了吗?已经来来回回把我当玩具甩了很多次吧,还不够消气吗?”
艾德里安顿住,松开她的手,“阀门没关。”
伊荷静了片刻,看向魔能罐。
发现档位指向了四,上方连接吊环的铁链还在剧烈摇晃着,而她却一点都没感觉到。
“我告诉过你,”艾德里安的声音从对面传来,“从六档开始练,适应起来最快。”他捡起她的记录板,把刚才的数据填上去,然后说,“正式开战时,只会比六档更晃。”
伊荷:“……”
她看向他,“为什么?”
艾德里安知道她想问什么,“你就当我睡不着给自己找点事做。”他知道就算这么解释,柯兰尼此刻也一定恨他恨得要命,即使在粉骨瘤虫的指令下,也能破坏这一切,他就是这种人。
“骗人。”
艾德里安看过去。
女生还维持着倒扣在吊环上的姿势,她好像真的相信了他前半句话,双手环胸,像接受他的帮助那样,在四档的魔能罐波动下前后摇晃,眼睛却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头顶的天花板。
“也有在报复我前段时间拒绝了您道歉的原因吧?”
“你这么想?”
“虽然认识不久,但您不也怀揣着恶意想我吗?”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
他盯着她的动作,喉结滚动,只觉得心脏被那一张一合的嫣红嘴唇攥住了。
也许与本能抵抗本身就是一件错误又自负的行为,抗拒本能,无非在抗拒创造者无视自身意愿赋予他的生命,同时抗拒成为赋予生命的刽子手。
“你说得对。”
女生愣了下。
她好像觉得他会承认很奇怪,她
大概认为他被戳破伪善的面具会恼羞成怒,想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而视线前移,四目相对,正要开口,下一秒,便尝到了对方嘴里淡淡的烟味。
很久很久以前,伊荷记得父亲也会抽烟。
他买的烟草,是二十枚铜币就能买到的一大捆。
便宜、辛辣、呛鼻。
气味难闻。
他没在女儿面前抽过,她只是在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时,闻到过一点。
艾德里安抽的,大概比父亲买得贵很多。
不是离得那么近,几乎闻不到什么烟味。
中级士官的津贴,肯定比军报刊出来的还要夸张吧。
她之前给弗拉母亲的主治医师买的烟,都没那么淡。
伊荷漫无边际地想着,后腰被掐了下。
将她从吊环抱下来放到肩上的灰发军人,用力咬了口被自己舔得腻滑红肿的某处,不快地提醒,“别走神,柯兰尼。”
*
莱欧斯醒来时,外面正在下雨。
他戴上针织帽,走到舱道上。参谋长正在和船员说话,见到他过来,连忙上前,“日安,子爵阁下。”
莱欧斯还有点困。
对翼手目族而言,夜晚才是白天。但他在图兰塔读书时,习惯了白天醒来,夜晚入睡的作息,到了现在,也没能扭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