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完结章(一)
潘趣的声音好像还在头顶逡巡,意识却宛如抓不住的水流般从指缝流失出去。
浑身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最痛。
眼睛好像被血污糊住了,不管睁多少次眼,看到的都是一片红雾后的浑噩世界,后脑勺靠近脖颈的连接处一突一突的发胀,压迫她更加无法顺利视物。
伊荷闭上眼,听见自己像含了沙子的声音,“……这是哪?”
潘趣没有作声。
她又说了一遍。
在间隔过长的等待和持续不断地眩晕中,她后知后觉感知到了一点模糊的异样。
潘趣不在边上。
……也对。
本来就是为了利益临时组队的搭档,在发现她无法抵抗更大的危险时撤离,并不是什么多奇怪的事。
这个高阶单是潘趣领来的那堆单子里,她自己挑中的。
这次的雇主没有让他们清理魔物或别的什么和魔法相关的任务,只要他们帮忙捉一个人。
庞斯通古里捷夫。
古里捷夫女王的侄子,由于女王没有明面上的后代,这个庞斯通据说是王庭首推的继承人,时常以寡言温和的正面形象出现在曼瑙本地刊物中。他住在远离王都的东方,从出生到现在都很少在王都露面。议政厅那边,似乎更中意托库戈大公之子,那几位早早进入厅内工作的几个年轻人。
这个单子的雇主大概率是托库戈大公那边的人提供,而且涉及到王位变动,交易所内愿意接手的巫师寥寥无几。
不过,伊荷和潘趣抵达庞斯通的公馆时,仍然发现了几个同行。庞斯通的行踪不定,大家的目的一样,都是先去踩点。
庞斯通的公馆建在森林深处。
坍圮的灰色外墙光秃秃地暴露在外面,年久失修的瓦片堆在墙角,与其说是简朴,不如说贫寒。
公馆里只有一个老仆和一名男佣。
伊荷画完地形图,卷好塞进挎包,准备把扮成外乡人和男佣套话的潘趣叫回,就发现有人抢走了她的包。
现在想想不该追出去的。
他们显然做好了埋伏。
但当时她太自信了。
那群人的目的不是庞斯通家的地图,而是她本人。
潘趣赶过来时,她正坐在路边的长椅吞血。
尽管那群人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但经过一番死斗,她的伪装早就掉了,偏偏见到潘趣还以为自己顶着Y的脸,用若无其事地语气道,“你套到话了?”
潘趣:“……”
潘趣恍惚了好一阵才确认对面这个穿长斗篷的橙发女人就是他叫了那么久的Y阁下。
他扫了眼地上横七倒八的尸体,又转向对面,“要送您去医院吗?”
伊荷嗯了声,把涌上来的湿甜咽回去。
她自己就是疗愈师,但现在这个情况,显然没办法自己给自己疗愈,她只能强装出一副受伤不重的样子,以免潘趣见她落难,也伺机反水。
按理说,她的表演没有缺憾。
但伊荷不知道自己掉了伪装,也没有镜子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因此走出两步倒下时,也没从潘趣那里收获什么震惊。
对方蹲在她面前,“阁下,您还站得起来吗?”
伊荷张了张嘴,比声音先发出的,是溢出口角的血沫。
“阁下,我是真想救你的,毕竟像您这样,又年轻又有能力的大巫师,对我日后很有助益。但您的魔属都碎得差不多了,就算复原,也回不到从前。与其这样,还不如现在就放弃呢,您说对不对……”
潘趣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太过遗憾的意思。
他又说了几句,伊荷听不清。
超出极限的痛觉让她对外界失去了应有的感知。
听觉、嗅觉、味觉、视觉、触觉都逐渐开始模糊。
她昏了过去。
潘趣兀自说一会儿,才注意到人已经没动静了。
他不再浪费精力,挟住女人的腋下,将她拖到路边,然后拿走了她死死攥着的东西——庞斯通公馆地图。
不出意外,她应该还在那条路上。
潘趣不会把她丢太远。
伊荷终于想到了这点。
她的感知力还是很微弱,不论怎么看,都看不清眼前的世界,耳边仿佛蒙着一层薄纱,声音像水波般穿过薄纱,接着又变得模模糊糊起来。周围很吵,到处都有人在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清。
她想摸摸身下的草地来确认自己的想法,手伸出去,却摸到一片光滑冰凉的圆柱形物体。
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钻出脑海的刹那,一直蒙在耳边的薄纱仿佛被短暂地揭开了片刻,有什么熟悉的中年女音穿过薄纱,抵达了耳畔,“……柯兰尼,先别工作了,你过来一下。”
“是。”
圆柱形被放下了。
鞋跟在地面踩出清脆地回响。
门打开,又关上。
风把窗帘高高扬起。
看不清面部轮廓的女人将一个少女推到面前,“这是嘉蒂,嘉蒂帕诺,上周刚从护理班毕业,你来带一下。”
“好的。”
她听见自己礼貌又客气地声音,想起来这是什么日子,“来吧,嘉蒂,我带你去走一下流程。”
这是嘉蒂到帕诺诊所实习第一天。
她怎么会回到这一天?
循环又开始了吗?
那她怎么还动不了?
伊荷不太明白。
她其实不知道这到底是临终前的幻想,还是新的循环,只是在某种不受控制的操纵下,被迫跟着自己重新过了一遍那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
嘉蒂还是那个嘉蒂。
性格活泼,学习很快,做事有点毛躁。
她却和记忆里不同。
伊荷记得自己有魔属,很早就是副护士长,住在玛尼拉法街的小公寓,父母留下那套房子出租,生活不说多宽裕,起码不会捉襟见肘。
红雾外的自己是个普通护士,没有魔属也没有积蓄买房。
她住在市中心那套大房子里,因为隔了几个街区,每天来回不便,生活寒酸拮据,除了生活开支以外的东西,一样都买不起。
听到同事聊吃穿,装作没听见一样走开,被问起喜欢的口味时,也只会拘谨地说都可以。乏善可陈的个性,消解了美貌带来的好感,既不会让人特别讨厌,也没有值得喜爱的地方。
伊荷看着“自己”矜矜业业地将嘉蒂带过考评,陪护的梅科中士却出事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
但这里的“柯兰尼”不知道,她只是抓住梅科的病床担架,恳求从军团营地赶来的勒普中尉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然而,对方没有理会。
他们把梅科转院后,帕诺诊所的声誉直线下跌,生意冷清到了极点,就在这段敏感的时期,出了一件事。
原森王储来探视他曾经的女佣长科尔察夫人。
而对方,刚好住在帕诺诊所,正由嘉蒂陪护中。
虽然前面对不上,这一幕却应上了莫里斯教授在回忆中说的那样,嘉蒂间接帮助诊所恢复了声誉,而她却由于对梅科的失礼而变成大家冷遇的对象。
这么看,似乎还有渡鸦的戏份。
但画面到柯兰尼望向嘉蒂接受谢礼时就戛然而止了,帷幕拉开,又回到了她入职那天。
伊荷感觉眩晕加重了。
她看着自己一次次带教,一次次失误,一次次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前仰望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从原本的旁观视角,到慢慢能体会自己的心情,甚至有了一丁点的自主能力。
但因为只有一点点,所以她能帮一点是一点。
她在她陪护提莫理事长的姐姐时,透露了一点想学魔法的想法;从即将分崩离析的魔属中挖出一块,放进她的身体;在渡鸦拉莫脱离身后后,被诬陷成毒杀宠物的恶人时,劝自己赶紧辞职;在和莫里斯教授的婚礼现场见到巡征回来满脸沉默的塞维时,强迫她视而不见;在观察嘉蒂种种不合常理的异常行为的过程中,尽可能寻找脱离循环的办法……
她让她早早买房,让她刻苦学习,让她靠自己当上副护士长的同时,拥有纯净的魔属和良好的人缘,但还是没能阻止自己一次次踏上被浓烈的嫉妒和怨恨扭曲意志,选择与亡灵法师为伍的末路。
似乎她的那些助力,只是将她往背离正确道路的方向越推越远。
那个亡灵法师,是艾略特。
为了取得艾略特的信任,那个自己自学黑魔法,妄图将整个墓园献祭给艾略特作为投名状,但因为画错一步法阵,反被感应到献祭法阵的魔画吸入。
那副悬挂在曼桑加仑小船里的魔画,在船上诞生了一位盲眼教皇后,转移到圣德莱尓大教堂后殿的祷告室。
伊荷和自己日夜受到魔画腐蚀而哀嚎的灵魂待在那张魔画中,聆听教皇嗓音清润地祷告,却不能改变任何事,她以为她要一辈子呆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