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敛了笑意,微露愤恨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就是因为他们讨伐的,我害了皇帝?杀了亲王?换了皇子?!我这样做都是为了天下!”
“你扪心自问,这几年我带领百官施政做的如何?国库是否更富裕了?粮仓是否更充盈了?天下又是否太平?!难道我做的不好吗?天下百姓各有各的日子要过,皇室争斗与他们何干?只管让他们吃上饭住上屋便行了,谁管皇帝是谁!谁管施政的是谁!”
“而这些年来,若不是我天下民心又如何会这样统一!大晋上下又岂会这般富饶!”
苏望诘问不止,上官栎淡然道:“的确,我虽几年未在中枢为政,但也每年都听说国库粮仓较上年的储备增长更多,然而您真地不知您所施的那些政令有哪些弊端吗?您的诸多政令的确在短时内能够起到明显的作用,可是那些埋下的隐患,至多不过几年就会触底反弹,所有的问题一并冒出,届时上至官绅下至百姓,近乎每个方面都会陷入难以转变困局。”
“而您为官多年,不是不知道您的政令施行之后到底有哪些隐患,您只是想要尽快地达成您所谓的盛世局面,亦如竭泽而渔般,先达目的再行挽救之法。”
“而百姓也的确如您所说,生计于他们而言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朝廷上的这些斗争,与他们无关,他们根本就不关心,也很难知道。然而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所有斗争不会波及他们的基础上。”
“您还记得熙宁七年洛州的那场大水,它不是不可以阻止的,但是那年上巳夜之后,工部尚书侍郎全部被治罪,工部的诸多官员也受到牵连,那时工部诸多事项停摆,而洛州一带的水堤就在其中,所以在汛期前,洛州没有修好水堤,没有挡住洪水,洛州一带万千百姓全部因此受难。
上官栎反问:“这,便是岳父想要的结果么?”
而在苏望的恨视下,上官栎继续道:“至于您刚才说的斗争,我亦只想问一问,您提到的那些人,他们是该死的么,他们是有罪的么?若抛弃他们的身份,只看他们自己,他们是不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该任由任何一个人评判他们的生死到底值不值?”
风吹树叶,苏望在对视间忽而低头颤笑了几声:“你如何就有资格来指责我?那些事情不也有你的参与。”
“是,所以我也该赎罪。”
“所以你来是想将我抓回去,以此将功折罪?”
苏望带着一股看透人心的眼神道:“前几年你也算是不得已才退离中枢,可是现在觉得你妹妹赢了你就能回去了,所以亲自来抓我,想以此寻个回中枢的契机?”
上官栎在苏望戏谑的目光下依旧保持着那副淡然的表情。
“我会和你一起接受的律法的审判。”
苏望冷笑:“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她是你的妹妹,她会没有私心?你现下说得轻松,几年之后你能忍住那些权位的
诱惑,永不入中枢?”
上官栎:“我从不否认,每个人都有私心,我也在一些事上总会更倾向一些人,然而有私心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自己,不随心所欲又是一回事。我不会再入枢,更不会再为官。”
苏望双眸渐大,只因他在眼前这个人的面上看到无比坚定的神情。
上官栎翻身下马,一边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一边说道:“十年前,在一次狩猎中,我的马匹受惊失狂,是您及时射出那箭保住了我的左手,那今日我便对那事做个了结。”
话落,他反手执剑,一声艰难忍住地闷哼声响起,上官栎竟生生地肩臂相连的位置,然后握住剑柄往上抬起剑身。
上官栎痛得直半跪在地,可他仍一次又一次松力再施力地往上抬剑,而他又许是觉得这样太慢,再抽出了一把匕首径直向肩膀!
苏望愕目:“你是要废了你的手吗!”
上官栎满额落汗,艰难地抬起头,他面色苍白道:“如今,我左手已废,以后也永无入仕的可能,你我之间的债……清了。”
苏望的唇角抽搐,他带着戾笑:“原来你今日孤身前来不只是要对我说那些话,还是要还我的恩,可是你就算废了左手又与我何干,我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回报。”
苏望沉了眸,冷声:“你还是自行了断比较好。你要知道,你欠我的一直都不只是一条胳膊,而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命都欠着。”
断骨之痛足以击溃一个人的意志,上官栎眼帘无力地抬着,他对着苏望一言不发。
片刻后,苏望道:“怎么?在迟疑?然而我这么多时间等你,你们没赢我也没输,一切都还有变数。”
“没有变数了……”上官栎张了口,眼神在这时凝出了几分力量,“我不会在这里自尽,我还要回去指证你的罪行。”
“你不了断那我便帮你了断。”
“你以为我当真是孤身而来么?”
上官栎的一句话将苏望骇在原地。
“在你我交谈的这段时间,禁军早已对此山做好了部署,你……逃不出了。”
“你……!”
上官栎不管苏望的震愕,兀自呢喃:“的确,要对付阴险之人用同样阴险的手段要来的快些。”
上官栎一生仁善,与人说话做事从不行阴诡之术,向来都是说什么便做什么,所以到了现在,他以苦肉计来拖延时间也算是他行过阴险手段了。
苏望怒不可遏,当即就想拔剑杀了他,可是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人的身影,他眸光一顿,狠狠地咬了牙,让他随行之人全部上马,趁包围圈还未巩固迅速寻地突围。
垂着头,听着那些慌乱的声音远去,上官栎无力地扯了唇,毫无血色地笑了笑后,径直栽在了地上……
——
在察觉到上官栎不见后,上官栩和周景知立刻寻人问了他的下落,方才得知他和禁军一起出城了。
按理说禁军人数也不少,此行安全有一定的保障,然而上官栩却始终放不下心,毕竟追击苏望上官栎根本就不用参与。
上官栩想起上官栎进宫那日他对她说的话——
他说,他的错,他自己承担就好。
他会如何承担?光是律法上的惩戒他又何须说出这样的话?
上官栩就觉得他此番出城的目的不只在随行禁军追捕苏望上,或者说不是她以为的那种追捕。
周景知也觉得此事不会简单,他了解的上官明樾太过高洁,太过仁善,而这样的人在经历过熙宁七年的事后一定会是长久地活在难以自洽的痛苦折磨中。
那么如今事至结尾了,近乎所有的牵挂都有着落了,他便可能要为此做个了结了。
两人都对上官栎担心着,但好在一路上上官栩随队禁军的位置都有人传回来,二人便带着人迅速赶去支援。
“阿兄!”
跟着山道一路往上,上官栩在一平坦高处看见一个插着剑、倒在血泊中的人。
周景知:“快叫军医!”
——
上官府内,端水出入房间的人络绎不绝,进去时都是一盆清水,出来后便成了一盆被血染红的看不见底的血水。
虽然在回京城的路上,军医便对上官栎的伤口做了止血的处理,然而伤口实在太深,太长,再加上在被人找到前,上官栎就已流了许多血,所以回来的路上他一度陷入了昏迷的状态。
见荀阳从里间出来,上官栩立马起身上前,询问情况。
荀阳垂眸轻叹:“失血太多,之后得多养一阵才行,但是……上官大人的手,”他抬眼看向上官栩,见她目中盛满焦灼和期盼,可也不得不说道,“虽说手臂骨头并未全断,尚有愈合可能,但他手上其它的活动能力,我只能说我无力回天。”
荀阳解释道:“上官大人下手时不留余地,他左手上的筋脉尽数断裂,就算之后伤口愈合,筋脉也几乎不可能恢复如初,运气好一些的话或许还能轻微地动一动,但多半他连这些轻微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栩儿……”在听到荀阳那话之后,周景知都尚且觉得痛心,更不用说与上官栎兄妹情深的上官栩,所以他连忙转头去看她,就想说些宽慰的话。
可是上官栩却并未露出失控的举动,只是她脸上仍有痛色:“我没事。”她将荀阳的话消化一阵后抬眸看向荀阳,“之后的几日便有劳子阳为我阿兄多照看着了。”
荀阳颔首:“这是自然,娘娘也尽管放心。”
说完,里间就来了医女向荀阳说里面还有需要他处理的地方。
荀阳便先去了。
周景知目中担忧未减地看向上官栩道:“你先去歇一会儿吧,明樾兄这里我来看着就行。”
先是快马出去寻人,又是马不停蹄地护送人回来,在这里还守了这么久,上官栩眼底已有一层淡青,有了几分憔悴。
又看着她衣摆上沾上的血迹,周景知心中一涩,张张口又想再劝。
“其实我对今日的事并不感到意外。”在周景知准备再开口时,上官栩先说道,“我与他相伴多年,对他性格早已了解,那些事对他而言就是根扎在他心里的刺,他自己种的他自己就一定会亲手拔除,而拔除的目的也不仅因为要为自己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