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卿安倚着坐榻上的木几靠坐着,升调诏书的一端捏在手中,从案几上垂下铺陈到了腿上。
徐卿安用指腹摩挲着诏书末尾的玺印。
“别看了,先把药喝了。”
荀阳的声音在旁响起,徐卿安刚一侧头,就见到一碗泛着缕缕雾丝的药,苦味直入肺腑。
徐卿安眉头不禁一皱。
荀阳见状丝毫不容情道:“皱什么眉,还不是你自找的。”
“你体内之毒本就性寒,几日不吃缓毒丹也就罢了,你还偏偏要去吃人参丹那样的至阳之物,两者相抗,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又白搭了。”
荀阳嘶一声:“你这样折腾一遭到底为的是什么啊?”
便是不算生死一遭,但其中身体泛起痛苦也够得人受得,他着实想不明白。
徐卿安接过药碗,轻晃了晃,把里面的热气散开,又吹了吹,淡声说道:“我若不这样,她不会相信我体弱至此,但我也不能在她面前服用缓毒丹,否则若让她拿了回去给宫里的太医看,她不就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了吗?”
“我身上的毒须大夫诊过,是特制而成,那毒既还残留在我体内,就不能让她瞧出什么端倪。”
“你是不是还放不下她?”荀阳不管他说的那些话,只突然问道。
徐卿安动作一顿。
荀阳轻叹:“我诊了你的脉,你吐血纵然有没及时服用缓毒丹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气急攻心。”他探究的眼神向座榻上的人投去,“当时在房间的就只有你们两个,可是她对你说了什么?”
徐卿安将唇贴近碗口,语气淡淡:“没说什么。”
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又被苦得闭紧眼,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
许是药实在太苦,他长睫微湿,呼吸也比刚才明显。
药碗被放置在旁,轻碰一声,便再无其他声音。
荀阳知他不肯多答,立直身子挑眉道:“我跟你的那些旧部可不一样,在我眼里,你就只是我的病人,按道理来说,你想治病,你就得听我的,而像我们大夫,最怕遇到的一类病人,就是隐瞒病情不报的,甚至谎报的。”
“当初我师父同意你不将毒拔净就下山,也是因为你向他保证过,你此番而来只为给故人洗刷冤屈,让为恶之人得到报应,可不是像现在这样来这里伤身的。”
“如今我师父才启程回山为你准备下次拔毒的药物,你最应做的就是调养好自己的身体,以应对下次拔毒,而不是像前几日那样乱来。”
荀阳说得语重心长,徐卿安终是抬眸来看他。
荀阳便趁机再道:“有些答案,你三年前便知晓了,为何现在还过不去?还看不透?物是人非,变的不只是你,也包括你记忆中的……她。”
是啊,物是人非,他被迫在炼狱中走了一遭,如今一步步挣出来,面目全非,他尚且都弃了那些君子之道,又更何况如今风光正盛、居于明堂之上的她呢。
每每遥望她时,她眼中的笑,他都是看不透的。
徐卿安闭上眼。
荀阳不由得轻声:“莫非真的放不下?”
徐卿安复而睁开眼看他,眸光轻闪,终于开了口:“不必担心,我
所为皆有我的计划,我有分寸。”
荀阳:“……”
“行。”他良久憋出一个字,又将一个天蓝色的小瓷瓶放到了木几上,“缓毒丹给你还回来了,后面记得吃。”
徐卿安轻嗯。
而待荀阳离开后,他又摩挲着那封诏书出神。
何时才能信任我啊?
可也要尝一尝被至爱至信之人背叛的滋味?
然而时至如今,你竟都已经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了么?
第18章
净明寺是长安城中最著名、香火最旺的寺院,长安三大道场就在其中,是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选择的为家人祈福诵经的地方。
刘昌说他在此处为先前工部的几位大人点了长明灯,又恰逢近几日长安多雨,外出的人减少,徐卿安便挑了个人少的日子来了净明寺看一看。
净明寺香火旺,按理说每日香客就多,可近几日下雨,礼佛的人自然也会少一些,然而徐卿安刚入净明寺,便觉人数相较往日不少反增,再一细看,更是察觉到这其中有些人不像是来烧香礼佛的,反而举手投足间更像是领着任务的行伍之人。
果然在他拜完灵牌,准备往寺庙后院拜访时被僧人拦了下来——
“本寺今日后院并不开放,还请施主止步。”
——
同时间,上官栩在后院内的一间佛殿内将抄好的经书捧交给住持方丈。
上官栩恭敬道:“有劳密因大师了。”
密因双手接过经书:“娘娘每年都会亲至净明寺抄经颂佛,一坐就是一整日,此般虔诚,佛祖定能感应,护佑娘娘心中所念之人。”
上官栩浅笑道:“家母在世时就常来寺中礼佛,她说净明寺的师父们都是善知识,与师父们相谈,总能让她心中浮躁散去,心静神定,是而家母故去后,我也就想着多来寺里为她抄经祈福,也算是与她心魂相通了。”
“只是可惜,如今身份不便,并不能常来。”上官栩蓦地垂眸叹道。
密因温言:“佛言‘心平何劳持戒?[1]’,礼佛形式次数不在多寡,只在一念真心,娘娘如今有心,就已足够了。况娘娘每次来时,都不禁他人谒佛祝祷,只自隐一隅,不夺他人佛香,便已是功德了。”
上官栩笑叹:“大师这样说真是折煞我了,我虽微服前来,但每每来此都要请寺中师父们清闭后院,实觉愧疚。”
密因宽慰道:“后院多僧舍,又因是藏经阁所在,寻常香客本就不常至,娘娘不必忧心。”
上官栩笑了笑,不再多言。
——
按照上官栩以往的习惯,抄经结束之后,她还会至前院的大雄宝殿拜一拜,她其实并不信佛,但却觉得那是一个能诉心绪之处。
大雄宝殿内,所有人拜佛像,祈己愿,是真心最为浓烈的地方,所有人都只念心中所想,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或许就如她刚才所说的,那儿便是最适合和故人说话的地方吧。
然这次她刚去到通往前院的小门时却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也一眼看见了她,微露诧异。
徐卿安刚和僧人说完话准备离去,就见上官栩衣着简约,款款而来。
他神情稍滞一下,便立马拱手行了个浅礼:“贵人竟也在此处。”
难怪入寺时有诸多着便装的行伍之人。
上官栩来净明寺是每年都会安排的行程,为母诵经,是孝善之举,朝廷官员知道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上官栩说不想因她出行而影响百姓礼佛,都是微服前来,但也难推脱朝官请奏,也因此多带了禁军作便装相护,同时也将后院清闭出来。
上官栩见徐卿安没有唤她娘娘而改唤为贵人,便知他明白她今日是微服而来。
她走到门前位置,期间一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扬笑道:“好巧。徐大人这是病好了来礼佛?”
徐卿安含笑回道:“烦劳贵人关切,身子是好些了,此前听闻净明寺是长安名寺,而在下来长安这么久也没来拜访过,便想着趁今日雨天人少到这里来走走,也正好请佛祖多多保佑在下的身体。”
说着他笑了笑:“难怪刚才入寺时发现今日仍是香客诸多,且多有不凡,原来是因贵人在这里。”
上官栩眼眸微觑一下,似惊奇道:“徐大人当真眼慧,纵是香客有什么不同也能看出来。”
徐卿安也并不谦虚:“在下之前在御史台任职,御史嘛,做的不就是那些挑人错处的差事吗?若不眼尖些又如何能将差事做好呢?”
上官栩点点头,眉露思忖,虽不见得多有诚意,但对他说的理当真是没忍住笑了笑:“我刚才倒是说漏了,徐大人不仅眼慧,还能说会道,当真是双元之才啊。”
徐卿安这下礼数十足:“贵人谬赞了。”
他应是还想说什么,但上官栩却抢先说了打发的话,她只说净明寺不仅道场出名,就是寺院风光也好,让他可以在此多逛一逛,也算久病卧床之后的活动,能对身体有所助益。
如此说完,徐卿安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遂而识趣地拱手请退了。
——
上官栩独自在大雄宝殿内呆了有一阵儿,等心中所想都倾诉完后,她才慢慢起身。
青禾过来将她扶起,见她神色恹恹,心中纠结了一阵,才问:“听方丈说,今日后山人少,娘娘今日要去么?”
上官栩轻嗯一声,依旧没抬眼:“既是人少那便去吧。”
青禾颔首,心中不是滋味。
净明寺修建之初就是在长安城中的一片高地上,后来修建时挖出的多方土石便被集中到了一处,再予以修饰,进而有了净明寺后山。
净明寺不止是上官栩母亲喜爱来的地方,也是上官栩和他一起来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