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望问:“这是为何?”
徐卿安苦笑:“自然是怕被人报复啊。”他叹一声,“说起来,这事确实是下官不走运,分明就是例行询问,怎么那位大将军就出了那样的事,都说他在军中旧部甚多,下官实在是担心那些将军们要缠着下官给个交代啊。”
苏望闻言漫不经心道:“薛大将军早年因伤病酗酒落下离魂之症,这事不会怪到徐大人身上,虽说他旧部多,但也都是朝廷官员,而非亡命之徒,徐大人不必担心。”
徐卿安松口气:“有苏公的话在,下官就放心,下官还以为下官差点闯下让军中群龙无首的大祸事呢。”
苏望抬眼,深吸一口气,向他深深看去:“群龙无首……徐大人想得还挺深远。那你以为这事之后,该由来接替那位薛大将军的位置,安抚军心?”
徐卿安受宠若惊道:“这事哪能由下官来说?下官入朝堂不久,认识的人并不多,实在回答不上苏公的问题,反而是苏公为相十余载,当是更为了解谁人可担此重任,届时苏公与他齐安军心,想来这次动荡也能很快就平息下去。”
苏望笑笑:“徐大人说的是,你初入朝堂,又是文官,让你举荐武将确实是为难你了。对了,上次你去牢中向那位大将军例询,可有问出什么?”
徐卿安仔细想想,摇了摇头:“没有,那段时日都没有问出什么,而且那时他虽居狱中,但大家念及他身份也都没有为难什么,反而他想要什么,大家也都尽力。所以例行期间他说得最多的,就是酒没了,要喝酒了。”
“这倒确实是他的做派。”苏望低声,随即他扬眸带上笑,抬手道,“不说那些了,今日天气好,徐大人品茶吧。”
——
徐卿安与苏望再一起待了会就告辞请退了,苏望也未加阻拦,任由他去了。
而徐卿安走后不久,一直坐在楼中另一间的雅间的苏然走了过来。
“叔父。”
苏望已没了刚才的慈眉善目,眼底尽是森冷狠厉,他问:“禁军那边怎样?”
苏然道:“近日禁军中确实有几个闹着要交代的将军,兴许是争着上位的。”他看了眼桌案上苏望对面的那只茶盏,问道,“叔父刚才问出什么了么?”
苏望捻着手指,些许赞叹道:“他倒是知进退,薛弘之事后他便不参与刑部之后的决断,刚才我问他对接替薛弘之人的看法,他也避重就轻,并没有说及太多。”反而还提出让他与薛弘继任者共安军心的说法,苏望回忆一瞬,继续道,“至于薛弘,不过在牢中只一味摆着谱向他要酒罢了。”
苏然点头:“这倒和那个狱吏的话对得上。”说着,他蓦地骂道,“薛弘那
个匹夫,仗着当年之事,近年来愈发嚣张,这次死了,叔父也可借机夺下他的兵权了。”
苏望睨着案上的茶盏:“到底共事这么年,本无意杀他的,可谁让他说及当年之事呢。”
——
入夜后,行宫内一片寂静,上官栩披了一件黑色斗篷,不带灯笼,只借着夜色快步往一间偏殿去。
殿内依旧未点蜡烛,今夜月圆,窗牖大开着,为殿内靠窗一整片都蒙上一层朦胧银白的光。
先到的青年坐在座位上,月色从外投来,只勾出他的剪影。
上官栩站在殿门处望着,见他似是支着额小憩。
“徐大人这是困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徐卿安慢悠悠睁开眼。
“娘娘来了。”他笑,重新端正了姿势,“这宫廷别苑,有美景夜色相伴,实在让人惬意,便也不知不觉有了困意,让娘娘见笑了。”
隐隐约约中,上官栩窥见他眼中的惺忪,便也懒得去管他有没有行礼了。
而她刚到邻座位置坐下,身后就传来他的声音:“娘娘觉得薛弘的事情处理得如何?”
声音含笑,还带着讨赏的意味。
上官栩抬起眼去看他,平静说道:“我原以为你要借他离魂之症勾出什么罪证,让刑部的人去查他,以此逼得苏相他们不得不紧快将他定罪,没想到你竟直接让他死在了狱中。”
徐卿安摇摇头,笑叹道:“看来娘娘还是太仁善了些,觉得处置人还得按律法来,不过也是,娘娘金枝玉叶,手上的确还是不要沾染太多脏污为好。”
上官栩问:“所以人是你杀的?”
“不是。”徐卿安直言道,“臣不过是让他发疯,其它的都是苏相做的。”
他说:“娘娘想知道他怎么发的疯么?”
他自问自答道:“是麻黄。麻黄虽有宣肺平喘的功效,但也能够让人气血上涌,于有离魂症的人而言是大忌。而薛弘爱酒,酒里就加了麻黄。”
徐卿安无所谓地道一句:“至于后来嘛,臣受伤后就待在了府里,其它的事情就不太了解了。”
“唔……倒是听说了薛弘发病之后嘴里总是喊着什么‘上巳夜’‘陛下’的,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莫非就是这个让苏相动了杀心?”徐卿安真诚地问。
上官栩却偏过头,垂眸道:“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秘事旁人如何清楚呢?”
昭帝之事,上官栩基本上都探查得差不多了,当年薛弘和苏望狼狈为奸,上巳夜刺王杀驾就是由他们共谋。
上官栩清晰地记得,落水之前有刺客向他刺了一刀,而最后他的尸身由金吾卫寻回时却是遍体伤痕。
时任金吾卫将军的薛弘说那些都是江底锐石所伤。
上官栩知道,薛弘的目的就是为了掩盖他遇刺的事实。
也正因如此,她甚至曾无数次想过,那些伤痕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就是他们刻意而为!
面目全非,难见人形!就是为了将刺客所伤的痕迹混淆其中!
今日徐卿安提及往事,曾经的那些想法再度涌上上官栩脑中,她浑身蓦地发颤,又怒又痛。
可是她手支着案,极力压制着,她不能把这些情绪表露出来——
今日她借小皇帝的名义让徐卿安入宫,一是为了薛弘的事,二则则是因为今日阿筝从长安到行宫路上见到了正跟着苏家家仆去赴邀的徐卿安。
不管他与苏望相谈了什么,如今苏望既能主动邀请他,就说明苏望有拉拢他的想法。那么他最初因苏望心腹多、难得重用而选择她的理由就弱化了不少。
而他本性凉薄,一贯看重权、利,她很难保证他的立场不会动摇,所以一些事情便不能让他知晓,不然恐会亲手向他递上来日他转投苏望时杀向她的刀子。
徐卿安将她此刻的神情尽收眼底,他看着她紧握住案角的手,但是面容出奇的平静,包括语气也一如既往的平淡。
不知道么?是不知道,还是因为你也参与其中所以不能说?
他移开眼,腿上的衣袍已被捏皱一片,可是他继续顺着她的话仍笑说道:“那或许是因为马上要到上巳节了吧,还挺有趣的,一个疯子还想着要过上巳节呢。”
上官栩转眼向他看去。
徐卿安歪了歪头:“怎么了?是臣哪里说错了么?”
上官栩将审视的目光收回,轻声道:“没有,三月初三是要到了。”
“嗯……那是该准备准备了。”徐卿安突然憧憬道。
上官栩不解:“准备什么?”
徐卿安言之凿凿:“三月初三,少男少女相会之日,自然是准备和娘娘共度啊。”
他手肘撑上桌案,上身蓦地前倾,言语之中别具深意道:“娘娘,薛弘的事臣做好了,您答应臣的事又如何呢?”
——
深夜,万籁俱寂,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比如丝绸擦过的窸窣声,二人对视时,对方的呼吸声。
她答应过他的事……
是那晚,她躲开他的唇,偏过头说的“薛弘的事处理完再说”。
如今薛弘的事处理完了他便来找她要她承诺过的东西了。
上官栩缓缓站起身,转身去了窗边。
她扶着窗牖,抬眼望着圆月:“今夜的月色没有那日的好。”
徐卿安仍坐在座位上,只稍转了身子,侧着头看她:“今夜十六,按理说月亮比那日更圆些,月色也应该更好才是,哦,臣差点忘了,娘娘喜欢的是月隐云间那样的月色。”
上官栩垂眸。
对啊,那样的月色才不至于将人看得太清。
可是身后人的声音却明显显得不耐烦了:“怎么?娘娘是打算今夜就这样赏月赏下去?赏到水雾云聚,造出个云雾遮月的景象来?”
上官栩静静地深呼吸了一口气。
而徐卿安亦在后面一目不错地凝望着她,圆月高悬在外。
他也不知道他如何生出的这样冷酷刻薄的语气,他更不知道他想要她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早就在她几次三番的拖延下失去耐心,他迫切地、迫切地要她过来吻他!
可是他又莫名希望她能继续拖延下去,搪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