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还拿着叶青硬要塞给他的一个没熟的果子,周围人群那样喧嚣,叽叽喳喳说了一整天的她却突然安静,静静地靠在他的胳膊上。
她的头不重不轻,总在越渊感到空茫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将越渊拉回这片现世。
“如果我说我不是灵蛇,你是不是不会信?”
越渊沉默着,和往常一样,像一颗不会说话的树。
叶青心里有预料。
对于越渊来说,魔尊二字贯穿了他一生的始末。他好像是个完全冷心冷情的家伙,不在乎狱中亡魂,说什么天道循环、个人命数,也不在乎他待了这么多年的宗门,因为叶青脑海中的灵蛇印记,一剑劈开了炼狱,与宗门之人刀剑相向。
对于这种人,放在以打到魔尊为最终目的的世界里,他可靠、正直、无私,可倘若对于不以打倒魔尊为最终目的的人,叶青觉得,他太冷漠了,冷漠到她用尽一切,也没办法将他的手暖热。
逃也逃不了,死也不想死。
叶青只能恢复原计划,去寻女主虞念久,看看能不能在这世上,找个可以给她说理的人。
“晚上还要不要给我巩固神魂?”她突然问越渊。
越渊一怔。
他觉得叶青之前分明是生气了的。
尽管越渊不明白男女一事,但他也不是傻子,看到叶青和花离的反应,也足以推断的出,贸然将自己的神台印在别人神台上的操作,是很冒犯的一件事。
他未曾同其他人相处过,因此对于人世间的很多事情的边界都不清晰。
狱中罪人该死,所以他便听从太师祖的话,即便发现叶青神魂有异也绝不听信她的任何申诉之言,旁观她的消逝。
魔尊现世,叶青有魔尊的下落。所以他便挥剑,斩断炼狱镣铐,带她出逃,不管宗门内外皆为此震惊愕然。
越渊这一生,所行所为犹如一个精密的机器,魔尊这句代码,凌驾所有命令之上。
但他终究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是人就会感知他人情绪。
或许是在山下、在人堆里待久了,越渊也懂得了一二人情世故。
譬如,现在,叶青问出这句话,就让越渊感到奇怪和茫然。
“可以吗?”越渊疑问。
叶青啃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半晌,叹了口气说:“等我回去问下花离,我可不想莫名其妙生个小孩出来。”
越渊看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看流水。
流水匆匆,一去不复返。
花灯如昼,照亮这一方天地。
他们二人肩并肩,衣衫交叠,连灯下的影子都好像融为一体了一样。
睁眼看去,却谁也不曾依靠着谁,仿佛那拥抱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越渊,”叶青说,“你杀了魔尊之后有想过要做什么吗?”
越渊不言,垂下的眼睫长长,遮住他的半扇双眼。
叶青说:“我觉得你该想想。”
想一想,说不定,就生了怯,就害怕了,不再拉着她去找魔尊。
不再敢去送死了。
她觉得,越渊一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以,才非要找魔尊,杀魔尊。
他不知道,杀魔尊,是可能会死的。
而人死掉,这一切的欢愉和痛苦都终将消失。
叶青绞尽脑汁,想要腐化这个木头,让他成为一个懦弱的、自私的凡人。
这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真的不想无缘无故地就这样死去。
越渊曲着长腿,坐在台阶,身上身旁,都是各类糕点,他尝过,不知其中滋味,但记住了某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也记住了那张言笑晏晏的面容。
叶青得不到回应,拿肩膀撞了撞他,他也不恼,由她撞,撞了一阵,膝上东西掉到地上,他便捡起来拍拍土。
她握住他的手,紧紧的、用力的、报复的,越渊扭头看她,她露出一个有着八颗牙齿的笑,然后继续用力攥他的手。
越渊垂眸看了她片刻,就又平静转过头去。
“……”
有些人油盐不进,有些人只进油盐。
叶青说:“我要咬你的手了。”
她作势要去啃。
越渊终于把手抽走,不再让她抓。
叶青:“那我啃你胳膊,啃你耳朵,啃你……”
她报菜名一样说了一大通。
越渊终于开口,平和说:“别闹。”
“?”
被一个傻子说别闹,这还真让人觉得诡异啊。
叶青张了张嘴,想要进一步发飙,被越渊眼疾手快塞进嘴里一块点心。
她睁了睁眼睛,不敢置信。
这是越渊木头能干出来事?
越渊觉得,她大抵是饿了,捧出了一包点心放在她面前。
漂亮的点心因为被叶青拿着甩来甩去,边缘处有点碎了,但中间仍然完整。
他静静地伸着手,在她面前,等她去吃。
叶青嚼了嚼口中点心,咽下去,又拿起一块,然后再度往他那边挤了挤,一点缝隙也不留,二人交换着体温。
半晌,叶青‘啧’了一声,紧接着,‘啧’起来没完了。
她‘啧’一声,越渊便看她一眼。
等到叶青啧到第十声,越渊问:“你怎么了?”
叶青说:“我在跟自己的邪念做斗争。”
越渊不搭话,叶青也不觉得无聊,他不搭话,她便自己问他。
“无忌,你太师祖有没有说过,千万不要相信漂亮女人的话,因为越漂亮的女人越会撒谎?”
“无忌,你太师祖是不是姓张,而且打遍天下无敌手?”
“无忌,我觉得你看起来应该挺有女人缘的才对,一定是你剧本拿错了。”
“无忌,你……”
越渊忽然转过头来看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瞧她,无端瞧得叶青心里发慌。
“怎……怎么了?”叶青问。
越渊看了她一阵把放在她面前的点心连带手一并抽走了,然后越发沉默。
叶青拿肩膀撞了他一下,去瞅他神色,看不出喜怒,他一贯是这个模样。
她看了他半天,心思一动,问:“无忌,你怎么不说话?”
“理理我呗,说不定,我一高兴,就感应到魔尊的下落了呢。”
魔尊二字一出,他果然看过来。
叶青冲他勾了勾唇,说:“噢,你不喜欢我叫你无忌是吗?”
越渊便又把头拧回去。
喜欢,不喜欢?
他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只是,心脏处突然像被刀割了一样,疼了一下,那种沉闷的感觉将他笼罩,他困在其中,不知所措。
越渊抿着唇,看着河灯,想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朵。
叶青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似乎想看到他那颗跳动的心。可她看了半天,却难窥一二,但兴致上来了,便凑到他耳边叫他名字。
“好嘛,我以后喊越渊。越渊,越渊,越渊。越渊你今天开心么?越渊你的手好漂亮,可惜茧子太厚。越渊你喜欢逛街吗?我特别喜欢。越渊,点心好吃吗?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我觉得都好吃。越渊……越渊……越渊……”
他的心便平复下去,颤抖着,平复下去。
叶青一边歪头一边叫他,脸几乎探到他的面前。
河中的灯千千万,在这一刻,似乎全部都属于他,又似乎全部都不属于他——连带他放走的那一盏,连带她放走的那一盏。
不属于也没关系,因为他不再在乎了。
越渊静坐着,听她叫他的名字。
他看着河水,又好像没看河水,垂下的睫毛忽闪一下,膝盖上握紧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
客栈,义诊的花离已经回来,正在整理药材。
咚咚咚。
门敲响,打开,是刚摘下帷幕,露出漂亮面容的叶青,她身后跟着抱着一堆东西、神情平和、灰扑扑的越渊。
明明穿着一个布料、一个颜色的衣服,偏二人穿出了不同的风格。
好一个大小姐和她们家家犬。
花离挑了挑眉。
心想,越渊的性格,当年在山下拦截他的人,都心中有数。
这人只能顺着,不能逆着,看着好说话,实则说一不二。三清派的掌门,只是闭了山门,想拦他一拦,他二话不说,就连斩了三清派七十二道山门。可见这人是个说不通的杀器。
都说他是太玄宗的镇宗神器也没错,不过,这神器向来只握在太玄宗祖师一人手中,不曾假于他手罢了。
这不知何处来的‘叶青’,倒是同他相处的不错。
却不知他们这是打过了,还是没打过。
看起来,像是已经和好了。
花离:“有事?”
叶青把自己的想法和疑问,告诉了花离。
花离用奇异的眼神把叶青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看向门口站着看着楼底下众人的越渊,一边给叶青把脉一边说:“用这种方法巩固神魂是可以,反正你这神魂虚弱的很,用药的话一时也难见效,不过,你确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