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他们是怎样认为的,越渊还是一刻不停地在磨炼着自己。
磨炼这个词,是太师祖告诉他的。
他说玉不琢不成器。
作为宗门的‘玉’,越渊一直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魔尊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如果按照他的心愿,他会希望魔尊晚一点来,因为今天他还完成太师祖布置的任务。偶尔,偶尔的时候,他也会悄悄的期望魔尊早一点来,这样无论生死,他总能摆脱这样被磨炼的日子。
作为一柄剑、一块玉,是断不会有什么痛苦的思想的,可作为一个人,越渊觉得这样的日子有点难熬,当然,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难熬,只是觉得自己的胸膛里闷闷的。
天空晴朗,可好像有雨落进了他的心里。
他看得见太师祖眼中对人世的眷恋,但他不懂那种眷恋,只是觉得山下的人群好杂乱,杂乱到他会迷路。
但其实,那天街上的人,也没有那么多。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不是人尽皆知的那个第一次下山,而是没有任何目的地第一次下山。他得到了山下的炖梨。吃不出喜乐,但记住了味道,也感觉好像身体的沉重一下子变轻了许多。
从此,他觉得难受了,就会摸出一个梨子去烤,按照太师祖叙述的那样,吃下去。
叶青快要烧死的那一天,他同样如此,拎着梨和剑晃悠在炼狱里。
旁人觉得炼狱逼仄可怕,但他早就已经习惯,也惯常忽略牢狱里那群十恶不赦的家伙们。
叶青从前也是这群十恶不赦的家伙中的一员,但很快,她就变了一副模样,大概……是从那个屠了很多人的大魔要越狱那天起,她便完完全全像换了一个人。
虽然炼狱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夺舍重生的先例,但凡是都有例外。
炼狱里夺舍重生回来的家伙,大概率也是亡命之徒。至于她所说的话,他一概将其忽略掉了。
越渊对她虽然好奇,却并不去理会。
但是她太弱了。
炼狱之火烧了没两天,人就已经快不行了。
出于同情,或者是别的什么目的,越渊蹲到了她面前,他本来是要来给她收尸的。
但这次,她找到了他在乎的东西,而且说的准确无误。
得知她是灵蛇的那一刹那,越渊只觉得一股宿命扑面而来,那是属于他的命运。——找到魔尊,杀死魔尊,为此不惜一切。
他将神台印到她的神台上,并没有注意到隔壁提出这个建议的大魔脸上奇奇怪怪的表情。
叶青是个奇怪的女孩子。
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活泼,她身上似乎有一股劲,让人见了就忍不住要靠近。
越渊见过许许多多的坏人,他们与她完全不同。
但她好像也不像宗门内的好人,她很莽撞,说话莽撞,做事莽撞,嘴里说着坏话,人却做着好事,眼睛里仿佛永远有光。
他带着她跑,将她抗在肩上,她说自己晕晕的,要吐了,但尽量不吐在他的身上,让他继续跑,别管她,逃命要紧。
她果真吐了。
也果真没吐到他的身上。
其实吐了也没关系,一个小小咒术就能解决的事。
她头晕,是因为神魂不稳。
可能是在炼狱里烧的太久了,她的魂魄很淡也很薄,破破烂烂的,像秋天的落花。
那就只能先巩固神魂,免得还没跑出多远去,她就已经魂飞魄散,重新寻找宿主去了。魂飞魄散后的灵蛇还能重生吗?越渊不知道,太师祖没讲过这个知识点。
巩固神魂的过程有些像书中记载的神交,但是他并没有将额头印到她额头上,所以应当是不能算的。
以至于她每每谈及这个巩固神魂的方式怪怪的,他总理直气壮地看着她。
后来,就不必提了,事实证明,他的常识少的可怕。
也正因为少的可怕,所以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自己昏迷时,她扒了他衣服,给他换了一身女装的事情。
宗门的追兵实在烦人,比他还听不懂人话,他们只好在镇子里躲藏一阵。
但他带她出来的时候受了伤,所以生病了。发热这种事情,其实不用去管,但她看起来却很紧张,似乎担心他会因此死掉,尽管他告诉过她自己不会死。
或许是发现了他无趣的本质,她眼中的畏惧逐渐褪去,变成了一种长时间的无奈。
她怕冷,所以夜里常常趁着他睡着,把自己挤进他的怀抱里,但其实,他并没睡着。
拥抱这件事对于越渊来说是很陌生的事情,他感到了冒犯,可是依照她的身体状况,他怕她会死,于是接受了这种冒犯。
可是一旦习惯了她的冒犯,那么就难以忍受她的不冒犯。
越渊在无知无觉之中,患上了拥抱渴望症。
这是不应该的,他不应该有喜好,也不应该生贪恋。
但当她温声细语地哄他喝药时,额头上还有着为他求药造成的擦伤,越渊的渴望就不受控制地在增长。
他渴望能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就像二人神台相印、神魂交融时那样近,最好能永远如此。
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在越渊脑袋中一闪而过,很快又被魔尊二字覆盖。
顶多,在她不再挤进他怀里的时候,偷偷把她从旁边捞过来。
他在学坏,而自己不自知。
知道的那个人,却似乎并不在乎,对他异常宽容。
宽容二字用到叶青身上,可能会让很多人笑掉大牙,但是……事实如此。
他的病逐渐变好,也从她那里学会了很多关于人间的新知识。
他们的关系,好像逐渐滑向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生死之交,这听起来似乎是个很重的词语,他们算是生死之交吗?
如果,能和她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当这个想法出现后,越渊开始产生畏惧。可太师祖不再,所以他并没有将这个不受控制的想法踢出大脑,反而将它偷偷藏在了心里。
花离的出现,揭穿了巩固神魂的真相。
她似乎呆住了。
他也呆住了。
就算越渊再没有常识,也知道神交这种事情是属于亲密的道侣才能做的。
其实他并不在乎,只要能救活她找到魔尊就好,但是他心里却因为她紧张起来,也不得不在乎起来。
但出人意料,她没有生气,仍是很宽容的样子。
直到她得知了自己可能会死在他手里的消息。
要杀死魔尊,最好先杀死会随时供养魔尊的灵蛇。
这个消息,让她出人意料地很生气。
气到口不择言。
气到试图动手打他。
越渊没办法承诺自己不会杀了她,因为那确实是他一开始的打算。这个打算逐渐地使他痛苦,但是好在她死去后,他也会很快死去。
但她似乎不接受他这个说辞。
巩固神魂的仪式还在一遍又一遍地做着,他的梦里逐渐填满了她的身影。
酸甜苦辣咸,她像是他的人间百味。
街道上人来人往,但跟在她的身后,人群就不再杂乱,他在人间找到了锚点,对人间有了眷恋。
当她说她喜欢他的时候,越渊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然跳了起来,人间的春风又一次拂过他的发丝,终于被他察觉。
他的心乱了。
原来这种感觉是喜欢。
原来春天过去,河中冰雪会化冻。
原来人间是这般模样。
越渊知道,自己恐怕再也没有办法对她举剑了,他彻底像花离说的那样,成了她可以随意摆布的玩偶。
这并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但是却没办法割舍、没办法摆脱。
他迟疑着,他犹豫着,他试图反省自己。
一切都失败了。
在她面前,他一败涂地。
其实,越渊也清楚,要杀魔尊,实在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更大的可能是他被魔尊杀死。
但没关系,他心甘情愿。
其实他没有叶青所认为的那样傻,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这样做的目的和结果。
但是,杀死魔尊,是天下人的心愿。
天下人不在乎越渊,但越渊没办法不去在乎他们。
他一直都懂的。
太师祖的不甘与坚持,师门的期盼与畏惧。
越渊深切地懂得自己降生于世上的任务。
他同意成为一柄剑、一块玉。
但是他的命运向来不由自主。
当他为了她,挡在太师祖面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即便是放弃他一直以来的生存意义,也绝不想要她死去。
太师祖显然也发现了这个他的秘密。
他看他的眼神有着疲倦和焦虑,主动询问他,还要不要去杀魔尊。
要的。
只是,不想要她死去,仅此而已。
她记起过往身世的那天晚上,他们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