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烦躁地甩甩头,试图将这些画面赶出去。她告诉自己,金司承有他的世界,自己不过是误入其中的一个不重要的小插曲,所以不值得再为这些事情费神。
她拉开椅子重新坐下,把注意力强行拽回电脑屏幕上。
文件夹里有几百张照片,她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心里大致有了底。
她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敲下了《界限之下》的标题。
【这组照片试图捕捉一种被遮蔽的“看见”。
当我们谈论普通人与残障者的界限时,我们往往预设了一种健全的视角,一种自上而下的俯视。
所以,我通过追随一位失明者的足迹,试图理解他所感知的世界轮廓,包括模糊的光影、坚实的触感、声音的方向、温度的变化。
这些照片并非为了展示残缺,而是表达一种存在的状态。
记录显示,即使是视力受损的生活,也能蕴藏着丰富的体验:山巅寒风的触感,指尖触碰水果表皮的不同纹理,陌生人道谢带来的暖意,黑暗中一缕确认陪伴的荧光……
但是,我们在关爱残障人士的同时,也要尊重他们。
尊重,不是源于廉价的同情,或居高临下的关爱。
打破界限,不在于我们为他们“做”了多少,而在于我们是否真正“看见”了他们本身的完整,并学会后退一步,给予平等的空间。
消除那道墙,需要从放下我们心中那盏名为“怜悯”的探照灯开始。】
敲完主题阐释,孟希贤又点开图片文件夹,挑了几张有代表性的照片。
她点开一张蹦极台边缘的背影图,用图像处理软件放大金司承的背影。她调整着曲线、色阶,让模糊的细节更清晰一些,但避开了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局部特征。
其余的照片如法炮制,处理完后她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没一张能认出金司承的正脸来。
余小冰收到孟希贤打包发过来的照片时,明显很满意。她甚至过了半个小时,再度给孟希贤打来电话,让其下周一就去社里报道。
正式上班当天,孟希贤特意起了个大早,换上新买的职业服装,化好淡妆就往《当代探索》杂志社赶。
杂志社在酌州城北的写字楼六层,上班高峰期的电梯要等很长时间,孟希贤索性走了楼梯。
到了编辑部,只来了三三两两的同事,办公区的格子间一排排的,桌面堆满了文件和样刊,角落里有台咖啡机嗡嗡响着。
孟希贤正琢磨着第一天上班该干啥,突然背后有人喊她名字。
“希贤?来得可真够早的哦”,余小冰拎着个大公文包,脸上挂着笑,但那笑看着有点僵。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正好,你跟我来办公室一下,咱们聊聊。”
孟希贤跟着余小冰往办公室走。余小冰把包往桌上一搁,招呼她坐下。
余小冰自己也坐,她两手叠在桌子上,指头不安地搓着,“希贤啊,你那个照片拍得真不错,编辑部大伙儿看了都说,很能打动人……但是对不住了,我们杂志社不能录用你。”
孟希贤整个人呆住了,几秒钟才挤出句话:“为啥呀主编,您刚还说照片好呢!”
余小冰摆摆手,脸色为难,“不是照片的问题,真不是。是你这人,杂志社不能用。”
孟希贤急了,身子往前倾,“主编,您得给我个明白话吧?我今天都来上班了,您突然说不用我,这算啥事啊?”
余小冰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下定了决心,才再度开口:“实话跟你说吧,是有人施压了。金晖集团的董事长金秉诚,点名不让杂志社录用你。他电话直接打到我这儿来的,口气硬得很,说要是敢让你入职,杂志社就别想再拿金晖的广告单子了。”
孟希贤脑子里一片空白,“金秉诚?我根本不认识他呀,他凭啥管我工作的事?”
余小冰摇头,“我也不清楚原因。金董那人,工作很强势,但不会故意为难人,这回不知道抽啥风。希贤,你别冲动,这事儿背后说不准有啥弯弯绕绕的。”
孟希贤蹭地站起来,“不行,我得找他问清楚去,他金秉诚再有钱有势,也不能这么随便断人活路吧?”
她转身就要走,余小冰赶紧喊住她:“等等,你听我说完。金董家最近出大事了,他最看重的大儿子,出了车祸,现在眼睛瞎了。金董这几天火气大得很,见谁都跟吃了枪药似的。你去问他,那不是往枪口上撞吗?我劝你缓缓,等风头过了再说。”
孟希贤一下明白了过来。
酌州金姓不是大姓,又是车祸,又是失明,这说的不就是金司承吗?
原来他是金秉诚的儿子!
那么,金秉诚的施压,八成跟他有关。
搞不好是他回家告状了,嫌她多管闲事。还有可能,是他发现了她的偷拍,觉得丢人了。
她愣在那儿,手心冰凉。
余小冰看她脸色不对,担心
地问:“希贤,你没事吧?脸都白了。”
孟希贤回过神,勉强扯出个笑,“没事,主编。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余小冰叹口气,“别谢我了,这事儿弄得我也憋屈。你是个人才,拍的照片真挺好的,可惜了。回头我给你推荐别的杂志社试试?”
孟希贤胡乱点点头,“嗯,再说吧,我先走了。”
她拉开门,脚步有点飘地走出办公室,一直到了楼梯拐角才停下来。
金司承。她现在脑子里就剩这仨字儿。
她决心问个明白,掏出手机找到金司承的号码,拨了过去。
可试了几次,对面都是提示已经关机。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决定到重遇金司承的那家医院再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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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希贤走进住院部眼科的楼层,在墙边的大电子屏上,果然发现了金司承的名字,后面还跟着“VIP3房”的字样。
她暗暗松了口气,刻意绕开护士站,低着头就朝病房走。
房间的门没有关紧,棕色的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不大不小的缝隙。
孟希贤刚想敲门,却听里面爆出一声男人的吼叫,“你还知道回来?”
孟希贤的心脏突突跳快了两下,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步,把自己缩在走廊墙壁一个凹进去的消防栓柜子旁边。
这里离病房门大概三四米远,角度正好能看到门缝里的景象。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裤的男人背影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他头发有点白了,孟希贤推测这就是金秉诚,刚才也是他在说话。
“不然呢?”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嘶哑,更多的是疲惫。
孟希贤认得,那是金司承的声音。
他对金秉诚道:“您那帮忠心耿耿的保镖,难道还能让我跑了第二次?我这条命,不是早就在您棋盘上标好价了么?”
“闭嘴!”金秉诚的声音里有着翻滚的怒火,“金司承,你给我听清楚!你是我金秉诚的儿子,是金晖集团的太子,就算你现在……就算你暂时需要休养,你也得给我待在棋盘上。花瓶怎么了?花瓶摆在那儿,就有它的价值。只要你还姓金,只要我还喘着这口气,你就算烂,也得给我烂在这棋局里!”
金司承嗤了一声,“您说得对,我就是颗钉子,没用了也得给您钉在门框上,充个门面。行,我烂在这儿。您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的话,我想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待着?”金秉诚的声音陡然拔高,“让你一个人待着,好再找个机会溜出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前段时间跑哪儿去了?”
见金司承不吭声,金秉诚继续道:“叫你做理疗也不听,我说的话你总是当耳边风。你要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你以为你认识的那些朋友,会对你掏心掏肺?特别是那个姓孟的女人,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怎么会和她走在一起的?”
听到孟希贤的名字,金司承终于忍不住回了句,“她就是在路上看我瞎了,她也瞎热心。我们没什么关系。”
金秉诚的嗤笑更大声了,“金司承啊金司承,你这双眼睛是看不见了,心也跟着瞎了吗?你真以为那个女人无缘无故接近你一个瞎子,是出于什么狗屁好心吗?我告诉你,那都是有目的的!”
第7章
孟希贤站在医院走廊,听着金家父子的对话,脑子里那团盘踞多日的乱糟糟毛线团,忽然就消失了。
原来那天金司承被保镖强行带走,他对她的恶言相向,不是在嫌弃她,而是他笨拙的保护。
他是怕自己这块已然被家族钉在耻辱柱上的“垃圾”,再连累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小记者,被金家的巨鳄撕咬得粉碎。
孟希贤的心头混杂着愤怒和刺痛,她推开了病房的门。
巨大的落地窗外,厚重的云层沉沉地压在都市天际线上,将此时的病房衬得愈发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