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寂静,大夫收回手,缓缓起身,面露沉色。
“都督,大公子……命数将尽。”
“你说什么?”姬阳瞬间站直了身体,声音微颤。
“大公子本就有病根,又受毒侵体,此番情绪剧烈波动,心火反噬,怕是……回天乏术。”
“命数将尽”四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姬阳心上。
他顿在原地,胸腔里的气似是凝固了一瞬,脸色刹那间苍白。
他猛然冲上去,一把揪住大夫的衣襟:“不可能,他撑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刚刚撑到这一步,你告诉我,还有没有办法,他还有没有希望!”
大夫咬着牙不言,只低下头沉默。
姬阳僵在那里,手指一点点松开。他眼神空茫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姬栩,忽然像失去了所有力气般,缓缓跪下。
他抬手握住那只温度已渐凉的手掌,轻轻覆在掌心,仿佛握着一段将要断裂的牵绊。
他低下头,额贴在榻边,肩膀微微颤抖。
泪水,一滴滴砸在锦被上——
他终于再也绷不住,哽咽着、压抑着,将满腔的愧意与悲怆都埋在了那一声声呜咽里。
次日清晨,姬栩缓缓醒来,睫毛微颤,目光尚未聚焦,便看见床前守了一夜的弟弟。
姬阳坐在床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神情疲惫却坚定。他看见姬栩醒来,猛地俯身握住他的手,唤了一声:“大哥。”
姬栩吃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带着微微凉意:“子溯……你自小就爱哭,如今怎的还这般模样。”
姬阳喉头哽住,覆住他冰凉的手,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姬栩望着他,像是终于看透了自己的命数,语气轻缓却清晰:“你要的首饰图,我已经画好了,就在书房的桌案上。还有,阿梵还小,以后就交给你了。母亲,她素来粗心,对很多事情都不闻不问,你要多留心看护。”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眼神在窗外转了一圈,又落回姬阳的脸上:“还有弟媳……她是个好女子,子溯,就算你不喜欢,也别伤了她的心。”
这一句,像是托付,也像是一声叹息。
姬阳红着眼眶,哑声道:“你别说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姬栩却像没听见,忽地轻声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过的那个孤寒寺吗?”
姬阳一愣,点头。
“那边的扶桑花……现在应该开了。”姬栩轻声笑了一下,“我想再去看看。”
姬阳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再次滑落。他低头应了一句:“好,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去看扶桑花。”
“就今日吧。”姬栩闭着眼,声音很轻,却极固执。
姬阳抬手拭去眼泪,起身吩咐人去备马车。
姜辞得知消息后,执意要一同前往:“我是女子,路上可以照应大哥……更何况,他是这府中,除了婆母外,第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
姬阳看了她一眼,没有拒绝,点头允了。
马车缓缓驶出东阳侯府,朝着孤寒寺而去。
车内静谧,姬栩斜倚在车榻之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衣襟处隐隐沁出一层冷汗。
姜
辞坐在他身侧,轻轻拧干帕子,替他细细擦拭额头,动作极轻,眼中却满是隐忍的悲伤。
孤寒寺外,山风猎猎,云雾浮动。
山坡上大片盛开的格桑花,灿若朝霞,开得肆意张扬,仿佛也是舍不得离开。
姬栩安静地坐在寺旁小亭中,身上披着姜辞为他盖上的披风,身子靠着廊柱,半阖着眼,望着远方一片翻滚的花海,唇边带着几不可察的笑。
他像是沉浸在旧梦里,又像是终于卸下了所有重担。
风从花丛间拂过,姬阳忽然觉得身侧一阵寂静。他猛地回头,看见姬栩头轻轻一垂,眉眼温和地阖上了。
“……大哥?”
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姬栩不答,只是静静倚着那根朱红的柱子,像是终于在这世间找到了一个能让他安心休憩的角落。
姬阳呆立原地,良久,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伸手去探姬栩的鼻息。
下一刻,他整个人扑倒在姬栩的膝盖上,痛哭出声,撕心裂肺。
“你不是说好要一起看花的吗……大哥,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姜辞站在亭外,望着那一人一尸,鼻尖早已泛酸。她缓缓走入亭中,走到姬阳身边,轻轻蹲下,伸手抱住了他。
姬阳的肩膀因哭泣而剧烈颤抖,姜辞能感受到他所有的崩溃与无助,可她此刻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喉头哽得发疼。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与他一起痛哭。
他们的身后,格桑花依旧在风中翻涌,绚烂得像一场幻梦。
……
回到东阳侯府后,姬阳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
他身披玄衣,站在厅前,目光森寒如冰:“沈如安,拖去乱葬岗,喂狗。”
他不许任何人为她收尸。
随后,他又吩咐下人:“去,请最好的入殓师,为大公子梳洗整仪。”
棺木前,姬阳亲自为姬栩换上衣服,整好衣襟,帮他冠发,细致如旧日孩提。
他看着那张宁静的面庞,眼底波澜暗涌,终于低下身,为姬栩轻轻盖上棺盖。
那一瞬,仿佛也盖住了他心头最柔软的一角。
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入耳:“母亲临行前,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如今撒手而去……让我如何向她交代?”
灵堂中,灯火昏黄。
姬云梵跪在蒲团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子靠在姜辞怀中,哭得发颤。
姜辞搂着他,眼中泪意未退,只是温柔地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此时,姬夫人的马车一路自平昌侯府而归,才入东阳街口,她便远远望见东阳侯府门前悬着白幡素缎,门口也换上了白布缠绕的灯笼,白纸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哀悼。
她心中陡然一紧,猛地攥住车帘的手止不住颤了颤,连声催促:“快,快赶路,快回府!”
马夫应了一声,挥鞭加速,马蹄奔腾在石板路上。马车尚未停稳,姬夫人便已掀帘下车,一身淡色锦袍因疾步而微微凌乱。
她几步跨入府门,一路走得极快,几乎是半奔地踏入前厅。
灵堂设在主厅之中,门扉未闭,白幔低垂,香火缭绕,哀乐呜咽。她才一踏入,便看见满屋素服肃立之人,还有厅中那一块黑底金字的灵牌——
【长兄姬栩之灵位】
那一刻,天地像是塌了一角。
姬夫人整个人愣在门槛前,眼中瞬间失了焦,喉头哽咽,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
她脚步踉跄地踏入灵堂,众下人纷纷行礼:“姬夫人。”
听到呼唤,她才像回神般看向众人,可下一瞬,她的目光便被那灵牌牢牢攫住。
姬阳正跪在灵位前,听见动静,缓缓转头,目光沉沉。
姬夫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一眼望见灵台上的香火,望见棺木前覆着的白布,整个人犹如雷劈,踉跄一步。
随后她扑到棺前,捶胸顿足,嚎哭出声:“我的儿啊——!”
这一声,像撕裂了整个东阳侯府的沉静,也撕碎了众人沉默压抑的悲痛。
姜辞在厅角抱着阿梵,听到这一声哭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眼角落下一行泪。姬阳咬紧牙关,眼眶猩红,只是起身将母亲从棺前扶起,声音哑得发颤:
“娘,大哥走得安稳,没受苦……”
姬夫人仿佛听不见,只一边哀哀哭喊,一边伸手抚着棺盖:“你不是说好要等阿梵长大?你怎么走了!”
她的哭声揪心至极,仿佛将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哀苦与孤独一并宣泄出来。
姬栩去世后,整个丰都都沉浸在压抑的哀恸之中。
东阳侯府门前设了长灵棚,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官民皆素衣素履,路边有老者自发燃香焚纸,也有孩童牵着母亲衣角,低声问:“娘,那位大公子,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街市沉静,连以往喧嚣的茶楼酒肆都敛了声气。
人人都说,东阳侯府的大公子温润如玉,待人谦和,是个真正的君子。他行善不张扬,丰都的百姓,无人不敬他,无人不悼他。
白幡绕梁,悲风送客。灵堂前的香从未断过,哪怕夜深,也常有人披衣前来,默立片刻,低头长拜。
几日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沉寂。
陆临川身披风尘,带着紧急军报踏入东阳侯府,一入内院便直奔正厅。他穿过白纱飘荡的灵堂,站在正跪祭的姬阳身后,沉声道:“都督,该出发治水了。我知你心悲,可眼下山河危殆,河堤将崩,若再拖延,只怕百姓遭殃。”
姬阳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