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辞被她这般亲热对待,略有些受宠若惊,柔声道:“多谢婆母挂念,我无碍。”
姬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快进来,我今儿特意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豆酥酿鸡,还有糖藕、茯苓糕,你要不回,我这心可悬着。”
说罢,牵着姜辞就往府内走去,亲昵得好似多年母女,姜辞温顺应着,步伐轻缓得体。
姬阳在后头望着这一幕,无奈笑了笑,只得收回那只被晾了的手,抬步跟了进去。
另一边,银霜带着楚窈回到姜辞的院落。庭院旧影如故,碧树婆娑,朱栏回绕,院中植着新开的黄蔷薇,微风拂过,香气四散。
银霜推门而入,将几只行囊落在玄关,回身叮嘱道:“这就是我们小姐的屋子,你把她的东西安置好,但记住,屋子里的东西,不许乱动。”
楚窈忙点头应下,语气乖巧:“是,我晓得分寸。”
银霜看她一眼,自己则去内室帮晚娘整理其他物什。
楚窈捧着包裹踏入房门,目光悄悄在屋内环视一圈,但她很快垂下眼帘,手脚利落地整理起来,神色安静如常。
姬阳和姜辞陪着姬夫人用过晚膳,天色已微暗,晚风携着草木气息,从廊檐间徐徐吹来。
两人一道往外院行去,姜辞步履不紧不慢,姬阳原本走在前头,走着走着,不自觉地也放慢了脚。廊角烛火斜照他侧脸,映出温缓的线条。
“谢公子,”他忽而开口,语调低稳,“我让杜将军安排他住在城南的清远酒楼,一应事宜都打点好了。”
姜辞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微侧,看向他:“谢谢都督。不过……你为何邀请他来丰都?”
姬阳略一顿足,答道:“他在宁陵帮了不少,我想着请他来做客,以表谢意。”
姜辞没有说话,只轻轻点头。
两人缓缓走到一棵树下,枝叶茂密,将夜色遮得更沉几分。姬阳先一步抬手,将挡在前方的树枝撩开,让姜辞先行。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自然,透着无言的体贴。
回到院中,姬阳止步于阶前,侧身看向她:“你先前住的院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只是新置的物件还有些味道,得再晾几日。这几天你就还住在我那边。”
他说得不紧不慢,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之前从凉州运回来的东西,都放在后院库房,你若有空,不妨去看看。”
姜辞听到“凉州”二字,神色微动,随即点了点头:“好。”
姬阳低眸,“青州那边出了些事,我要去督军署一趟,今晚恐怕不回来了。”
姜辞应道:“你放心去处理要务。”
姬阳颔首,转身离去,背影渐远,最终消失在拐角廊下。
姜辞站了片刻,回神后便唤上银霜,前往后院的库房。
推开厚重的库门,眼前堆叠如山的箱笼琳琅满目,比她父亲托人从凉州运来的还多出一倍。她走近,一一查看,木箱上还贴着标签,分门别类,连细软与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姜辞伸手拂过箱盖,唇角缓缓浮出一丝笑意,神情却温柔而恍惚。
她拉开一只暗色箱子,箱中赫然一排整齐书册,都是寻来的医书,线装封皮仍带着凉州的气息。
她原本是为了姬栩那难解的顽疾而求书,如今这些,也都用不上了。
她鼻尖一酸,眼泪啪嗒掉落,脑海中全是那温文有礼的身影,姜辞的手停在封面上,指腹轻轻摩挲,静了片刻,才将箱子合上。
银霜欲言又止,姜辞朝她微微一笑:“我去大哥院里坐一坐。”
她只身前往。
小径寂寥,院落清冷。昔日竹影斜斜,如今枝叶更盛,簌簌作响。姜辞走到那棵熟悉的竹下,石桌边落了些许旧叶,她伸手扫去,手掌落在那冰凉的石面上,一瞬间,仿佛有幻觉浮现。
那个玉树临风的公子,坐在那处石凳边,正抬眼望她,清朗含笑。
一阵风吹过,她眼眶又是一涩,终是坐下,一只手撑在石桌边,另一只手垂落,额角轻抵手背。
眼泪悄然落在石桌上。
这时,一方手帕递到她面前。
姜辞一怔,抬起头,只见姬云梵站在月色下,眉眼之间已有少年英气,劲装束身,整个人比她离开时高了一些。
“阿梵……”她轻声唤道,声音哑得厉害。
姬云梵坐到她对面,神情郑重却不失稚气:“姜姐姐,是在想我爹爹吗?”
姜辞看着他,许久,才点点头。
“嗯。”她答,“有些想他了。”
姜辞坐在石凳上,身边的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个月的事。
他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姐姐你不在,我每天跟先生学笔法,先生说我字有点像我爹……还有,我现在射箭很准,前两天刚打中红心,祖母还赏了我一块糕。对了,我还学会了骑马!虽然第一次差点摔下来……”
他眼睛亮亮的,脸颊染了些红,兴致勃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问她:“姐姐,下次你也来看我练箭好不好?我给你射只兔子!”
姜辞听着,唇边带着柔和笑意。她伸手,抚上他稚嫩的脸颊,掌心传来的是少年体温微热的轮廓,她声音温柔:“好,一言为定。”
她停顿了下,眼眸轻轻弯起,缓声说道:“阿梵,你爹爹若是看见现在的你,定然也会替你高兴。”
话音刚落,姬云梵眼圈一红,忽然扑进她的怀中,小小的身子紧紧抱着她,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含着哭意:“可我还是……还是很想爹爹。祖母说爹爹变成天上的星星了,在天上看着我。”
姜辞愣了一瞬,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那少年的鼻音哽咽,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仿佛怕失了父亲心中最坚强的模样。
她仰头望向夜空,繁星点点,幽蓝如洗,像是千万颗微光在遥遥相望。
“是啊。”她轻声道,“他一定在天上,看着你长大,看到你这般勇敢,一定很骄傲。”
那声音仿佛随风飘入夜色里,落入远处的天幕下。
……
与此同时,城西的督军署中,姬阳独自站在院落里。
夜风吹动他衣角,身后的兵符与案牍已被他放置妥当,此刻,他抬头望天。
漆黑如墨的苍穹中,一抹银白横斜天际,星辰静静悬挂。
忽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杜孟秋快步走来,站定在他面前,拱手低声道:
“主公,溪陵沈将军的大公子到了。”
姬阳眉头一动,未言语,只是目光微顿。杜孟秋抬头,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凝重:
“他说……是夫人害死了他的妹妹。表小姐死在东阳侯府,他要您给个说法。”
沈廷安端坐在督军署偏厅之中,整个人如山岳般沉沉威严。侍从为他斟了一杯茶,放在案上,他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低眉沉思,眉宇间尽是怒意。
门被推开,姬阳步入室内,沈廷安立刻起身,目光如炬,声音冷厉:
“姬阳,你的夫人害我妹妹身亡,如今连尸骨都未送回溪陵,东阳侯府便是如此待我沈家的吗?”
姬阳神情不动,负手踱步至主座落座,抬眸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沈表哥,事有蹊跷,恐怕其中另有误会。我记得,我曾亲笔书信与伯父说明,表妹身染恶疾不治,已于汀洲下葬。”
沈廷安冷哼一声,走上前,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重重掷在姬阳案前:“那你也看看这封信,这是阿如的贴身婢女带回来的,是她亲笔所写!”
姬阳拈起信纸,细细一览,语气仍旧沉稳:“表哥怎知,此信并非他人仿造?”
沈廷安语带压抑的怒火,眼神如刀:“阿如是我的亲妹妹,我出征她经常给我写信,她的笔迹我怎会认不出?况且,信中所言与你夫人言行无一不符。”
“姬阳,我今日来,不为旁事,只求一个交代。”
姬阳抬眸,神色未变:“那表哥想要何种交代?”
沈廷安语出如锋,几近咬牙切齿:“杀人偿命,我只要一件事——姜辞那妇人的头,用以祭我妹妹之灵!”
第58章
姬阳沉默地看完那封信,眼神微敛,手中信纸被他一点一点揉成团。
他低头垂眸,脑海中浮现出姬栩临死前坐在院中那抹形销骨立的身影。那个平日总带着笑意的兄长,在杀了沈如安之后,再无欢言。
而那场杀意背后,皆因沈如安心怀恶意,下药陷害,若非他及时赶到,差点叫她与姬栩清白尽毁,名节尽失。
可这等事,岂能轻易言明?姜辞如今是东阳侯府的夫人,一旦传出她曾险些失身于自己的大哥,非但她清白难保,连姬栩死后,也怕要落个“乱/性”的污名,被人诟病不止。
姬阳指尖松开,一团信纸被他丢到几案之上。他抬起头,神情不动,语气清淡如常,却隐有威凌:“沈表哥,不知你可还记得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