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衡之将几本落在地上的书,掸掉灰尘,同画卷一起,塞回箱笼,留在原地。
面对那堵墙,黑暗中青灰色的砖墙仿佛一重烟雾,他行近几步,立即听到里面传来紧张的响动。
他勾了勾唇,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何五:“更深露重,别着凉。”
何五接过披风,莫名地不敢吭声。
平安急道:“啊?”
小林看一眼已经转身离开的谢大人,招呼她:“走吧,还愣着呢?”
等他们一群人步子远去,何五还呆在原地。
何九到底机灵些,他翻过墙头捡起箱笼:“好熟悉的声音,哪里听过?”
何五指着披风:“人还不错,怕我着凉。”
霍娇趴在墙头,扯过披风:“我冷,回来吧。明日再去找住处,估计兰珩的人暂时不会再来了。”
第二日清早,胡姨娘便来寻霍娇:“霍娘子,您夫君从京城给您送东西来啦!”
霍娇将信将疑出去,只见平安和小孙中规中矩地坐在堂屋,身旁摆着几个木箱。
兰五夫人道:“大清早差役便护送平娘子和孙郎君过来,说他们从汴京来。还给我带了这么多贵礼,也太客气了。”
平安赶忙将备好的词儿拿出来背:“五夫人,我们家主听说,夫人在贵府研究书画甚是入迷,又担心她住不惯、吃不好,便差人将京里的厨子送来。多有叨扰,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平安说到“研究书画”时,霍娇羞愧地涨红了脸,恨不能立刻消失。
兰五夫人只当她害羞,打趣道:“叨扰什么?蓬荜生辉还差不多。”
霍娇岔开话头:“对了五夫人,昨晚我睡前听外面吵嚷,您可知道什么事。”
兰五夫人一阵紧张:“一群地痞流氓想趁火打劫……唉,不过昨晚听琨儿说,多亏了珩儿带人来阻止了。”
霍娇一时无言。
胡姨娘昨晚刚巧出门在外,那时候准备回去,受了惊吓,在旁嘀咕道:“老知州原先不是同我们二伯交好,怎知也是个眼皮子浅薄的,我们遇上歹人,他就不敢吭声了。”
兰五夫人斥她:“老知州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莫要乱说!”
“事情妥善解决就好,”霍娇在旁圆场:“咱们做买卖,不就求个和气,旁的事情哪轮到我们做主。”
兰五夫人应和了几句,送霍娇和平安等人回住处。
兰家人一走,平安就飞扑到霍娇怀中:“娘子太过分了!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霍娇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只能愧疚地安慰她:“对不起,对不起。你们怎么会过来的?”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总之是谢大人谪官来此处,让我跟着一起,来照料您饮食起居。他担心您吃不惯歙州菜,又让彭大人将小孙也送过来了。”
霍娇手里正捏着小孙做的点心,外皮酥脆,馅儿是适口的温温热,带着奶香。
接着平安又同她说起这几个月,在延州的经历。
“我留在延州官署的时候,林虞候他们还带我学武艺,我才发现自己丢飞镖很准的!”
霍娇捧场道:“这么厉害啊?”
平安从腰间抽出飞镖,隔着四五米的距离,飞镖脱手,稳稳打掉了枝头的一枚果子。
何九与何五一起鼓掌。
霍娇见她开心地不得了,鼓励她:“你好好练,将来等回了京,我给你在素素夫君那里谋个差事,听说皇城司很缺功夫好的小娘子。”
平安高兴到转圈儿,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谢大人让我同您说,如果您想查兰羡,就放心去查,其他事交给他。”
霍娇吃了一口点心,轻轻点头。
——
谢衡之毫不客气地在歙州衙门住了一宿,早上老知州过来,被他理所当然的厚脸皮镇住,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谢大人怎么提前来了?”
谢衡之笑道:“看日子也差不多,想跟着大人多学些。不知是否冒犯?”
老知州大致晓得这人先前的事迹。
权倾朝野的老臣——杨寒灯首徒,探花出身,馆阁文臣。边境纷乱,本是王皇后的人惹出乱子,却让他这个招讨使挑担子。
一面抬了杨寒灯为门下平章,一面又将他贬谪到这片富庶之地。显然是安抚后党,做做样子罢了。
将来的内阁重臣,来做地方官体验生活了。
老知州赶紧扶他起来:“谢大人言重了,老朽一把年纪,行将就木……”
他若有所指:“还得靠谢大人照拂,才能安享晚年啊。”
谢衡之又岂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上一任手头都是烂账,新官上任,稍微查查就够他喝一壶了。这糟老头与河中路那些勾当,害死了荣二,又想对兰羡过河拆桥。
他安抚道:“谢某罪臣之身,岂敢有他意。”
得了他这句态度,老知州安心不少,带着谢衡之简单熟悉了歙州的民情,又请他先暂住在知州府。
两人出门时,发现兰珩正等在门口,小林阴恻恻道:“兰大官人?也来找老知州呀!”
兰珩面色不善,慢悠悠道:“谢大人还没地方住吧?旧家难回,新居有主,身份实在尴尬。”
小林气道:“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在西州就想撬别人的墙角。
谢衡之假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目中无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二人擦肩而过时,兰珩忽然低声道:“现下霍娇和我一起,住在兰家。”
谢衡之顿下步子。
“她被你调_教的不错,”兰珩表情玩味:“叫起来,很好听。”
若说前一句还能让谢衡之心中有些波澜,这一句,让他差点没忍住笑。
出发去延州那晚,霍娇因为怕疼踹他的那一脚,肩上还残留着甜蜜的疼感。
与兰珩想象中的气急败坏不同,谢衡之还有心情揶揄他:“兰大官人,有空说这些,不如将你额头上的伤挡一挡,幞头遮不住的。”
兰珩脸色一变,竟有咬牙切齿之状。
见他如此,谢衡之瞳孔几不可见地轻轻收紧,在对方脸上细微的变化里,读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内容。
这伤大抵与霍娇有关,如此,他才会因一句话恼羞成怒。
“去兰府。”
谢衡之对小林道。
第43章 重逢 自处。
高家纸坊内, 霍娇同兰五夫人、高家董姨娘一同查看成品。
董姨娘惋惜:“这批澄心堂纸,良品率不高,估计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攒齐了…”
霍娇安慰道:“没事, 反正自家的生意。而且这种纸,卖得不就是个稀少,多了反而只能贱卖。”
董姨娘道:“只是姝儿相熟的镖局, 定的出发日子就赶不上了。”
霍娇正巧在找理由留在兰家。谢衡之接任, 兰家的危局有了转机, 起码不至于夜里目无王法的杀人越货。
那她也可以安心留下来打探兰羡的事了。
“不如这样吧, 我在歙州多留些时日,等出货了我随商队一起回去。也好让高娘子安心在汴梁做事。”
兰五夫人听罢喜道:“霍娘子在我家多住几日吧, 家里人虽多, 谈得来的就那么几个, 二嫂又不爱出门,你留下来陪陪我。”
霍娇明白她的心思。歙州兰家多年未出厉害的小辈, 如今内外交困, 与地方官员的联系又断了,若是有个京官夫人长住, 也可以说出去唬唬人。
因此她做做样子推辞几句,便应下了。
这事很快传开, 霍娇收到了兰家其他夫人姨娘的小礼物,一律让小孙做了精致果子做回礼,由平安送去。
“娘子, 兰二夫人这盒要送去吗?”
霍娇道:“等你回来,我们自己送去。”
兰五夫人曾提起过,兰家的娘子们比叔伯对生意上心,唯独二房夫人, 一心扑在相夫教子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二伯惯的,一丁点儿女心都没有。
霍娇若想知道更多事,从内宅妇人处入手较为稳妥。
带着平安上门拜访时,果然见二夫人一个人在后宅。室内焚香煮茶,一排女使们都在外侯着,她同自己贴身的婢女一起练字。
女使向内通传道:“夫人,霍娘子带了些点心来看你。”
霍娇心道,这人活得好生空中楼阁。兰家败落如此,她倒过得有排场。
里面声音温婉:“快请进来。”
霍娇进来,只闻见一阵香风,混杂着墨香,气味舒适淡雅。
兰二夫人让女使为她倒了一碗茶,霍娇晃了晃茶盏,里面还是毛峰,不过比上回五夫人带她喝的考究多了。
再去看她打扮,一身苏州织锦沉香色长衫,砖红色褙子,腕上一枚玉镯,神态怡然,完全不似年近五十的模样,也无奔波在外的疲态。